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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 11·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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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先生脸色不变。

他同闻命对视片刻,方要开口,对方恰如其分地显露出了然的笑容。

就在那一瞬间,清新的空气仿佛开始流通。

闻命看了眼对方胸前的铭牌,随即前倾身体伸出手,他微微躬身,礼貌开口道:“您好,兰院长。”

说完他又主动看了看自己的腿,抬头轻声补充说:“抱歉。”

不过坐姿也没有减损他的风度,兰先生笑容不变,同他握手:“你好。”

“兰先生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闻命低声笑道:“我有些惊讶,刚刚差点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

兰先生道:“我会记住医院里每个病患的名字。”

闻命挑挑眉,笑着称赞:“您好厉害。”

兰先生笑容更灿,朗声道:“哪里哪里。”

闻命的视线这时落到时敬之的方向,他看向对方的手,此刻正隐匿在护士小姐身后。

“小敬——”闻命出声。

他垂眼凝视着某个方向,护士小姐无端感到难捱,闻命的目光仿佛穿透自己,凝聚在某一处。

她听到对方快速讲:“你的手怎么了?”

护士小姐眼光一变,下意识挺直腰板。

时敬之闻言抬起头,黑眼睛直直戳过来,他看了闻命一眼,没有出声。

闻命疑惑地皱起眉头,盯着对方。

他们两人对视,谁都没有讲话。

护士小姐无端感到一股怪异的紧张。

闻命的目光变得迫人。他笑容依然,像是激流,北大西洋海湾中暴烈的激流,时敬之偶尔可以看到海滩上跌宕起伏的海浪边缘。

时敬之捏紧手指,他依然沉默。

闻命的嘴唇嚅了嚅,他并没有放弃,于是垂手推着轮椅,一点一点靠近。

齿轮摩擦声出现,轮子滚动的轨迹像是在碾压,一下,一下,一下……

那一刻空气又开始集结,凝滞,时敬之的手骤然攥紧——

“闻先生!”

众人身形一顿。

“闻先生闻先生!”走廊另一边,李医生喘着粗气跑过来,他气喘吁吁,急刹车后整个人向前扑再立即停住,如同费力的不倒翁。

李医生撑着胖肚子大喘气,喘了好久才道:“您走时忘了一张资料卡。”

闻命终于停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眼前一阵发黑,惹得他头晕目眩。

又来了。

他想。

今天头晕眼花的状况有点多。

兰院长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他眉峰一敛,将身体倾向闻命:“闻先生,您是不是……有些头痛?”

闻命一愣,他蓦然看向男人。

兰先生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带香氛的安眠纸条,递过去:“您的脸色有些苍白,也许您应该休息一下,在走廊尽头有休息间——”

肩上突地一沉。兰先生感到左肩传来一阵酥麻。

那一刻时敬之又动了。

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兰先生身后:“他不能用这个。”

他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拦住兰先生的手臂:“闻命有药物过敏史。”

就在那一刻,一枚白色管状物悄无声息地滑进兰先生口袋中。

兰先生反应出奇快。他愣怔着,笑逐颜开,然后歉意地收回自己的手,塞进宽大的、雪白的口袋中。

他似乎被扎了一下,刺痛由口袋中的指尖蔓延到肩部,再扩散到整个上半身,兰先生向时敬之投去古怪一眼,对方却连抬眼的兴趣都没有。

时敬之垂首凝视,声音里透出某种冷意:“闻命,你头痛?”

闻命眼前闪现某种细碎的光芒,就在他的眼角,他刚要捕捉,却看到了时敬之的袖口,对方站在自己身侧,躬身关切地问:“痛得厉害吗?”

闻命有些怅然若失,好像某个模糊的念头稍纵即逝。

他摇摇头,小声说:“也不是特别痛。”

“去休息吧。”

这场意外以闻命在休息室多呆一个小时告终。

时敬之拉上窗帘,给整个休息室调整为睡眠模式。天光大暗,睡前前一秒,闻命半靠在床头,他拽住时敬之的手,却看到上头光洁如新,白皙的肌肤无端散发某种冷意。

闻命的低语清晰地传入时敬之耳中:“你的手……没有事?”

“什么事?”时敬之任他摸索自己的手,他垂着眼,乖顺地窝在闻命怀中,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指尖:“……你以为呢?闻命?”

他扭过头看他。

闻命直直撞进一双黑眸,紧接着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光影很昏暗,而他只可以看到时敬之雪白衬衣上方的、半隐匿的喉结和他单薄艳红的嘴唇。

时敬之真的漂亮,精致的漂亮,以前就漂亮,闻命知道。

从第一次见到时他就在想,时敬之是新生的幼鸟,他坠落在黑街,躲在湿衣架满的烂尾楼下,光明街仿佛不复有晴,时敬之窝在暗室中,瘦小又苍白,仿佛永远不会发出鸣叫。

当年那个低头不语的少年人静悄悄地生长起来,白白嫩嫩,光灿似丝绸,又像是那些静止的,象牙白的雕像。

沉默的雕像,多么相似,那种静默垂首的模样同闻命记忆中的人重合了。

“我以为………”闻命想着,他有种突然的冲动,很想靠近对方,于是他便动作,靠过去,拥抱住,蹭了蹭时敬之的脸,“……我以为你受伤了……”他模模糊糊地讲。

“你看到了?怎么会这么想?”对方讲话时薄削的胸腔震荡,闻命感觉有些痒,他蹭了蹭,换个姿势,又讲:“……你袖口红了一大片……”

“是吗?”

“是啊。”

“左手还是右手?”

“唔……左手?”闻命说:“右手…??我记不清了。”

他抬起眼皮想要再看一眼,时敬之却突然回抱紧他,把头靠进闻命的肩窝里。

“闻命。”时敬之趴在他怀里,轻声讲:“你抱抱我。”

他声音有点低,因为靠得近,闻命耳朵有些痒。时敬之这幅样子很少见,闻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竟然失了言语。

说完那句话,时敬之就不动了,他不离开,也不靠近。

闻命愣了片刻,心底只剩一片柔软,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小敬在撒娇啊。”

时敬之没有回话,他只是垂着眼,缩在闻命怀里。

闻命也不在意,他掐紧对方的腰,凑过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

时敬之真的瘦,闻命忍不住抱紧他,把他整个人圈进自己的怀里,仿佛某种兽类圈住自己的领地,动作轻柔,态度直白,带着全然依赖的姿势,又像是某种保护。

闻命是很精悍的身材,随随便便能把时敬之抱起来抛着玩,如果他站直身体,会比时敬之高半头。时敬之说他体力好也不是假的,有一次他把时敬之顶在墙边亲,过了十五分钟,时敬之先受不住,气喘吁吁地撇开脸要暂停。

他的眼角全是绯色,闻命忍不住轻按下他的头,不顾他的反抗把他的腿抱起来,硬生生延长了十八分钟。那是个非常诡异的姿势,非常考验臂力,因为条件所限,时敬之的腿几乎折叠,丝毫没有着力点,半蹬着腿伸向闻命的轮椅找着力点,闻命吻得忘情,托着他的腰臀,几乎将他举在半空。

过后闻命饱含笑意地讲:“脸红心跳套餐,名叫藕断丝连,有效时长33分钟,今日活动价,买一送一。”

时敬之冷着脸带闻命测试引体向上,闻命一次做了一百五十个还在做,时敬之的脸色越来越冷,最后他加量,让闻命抱着他做,闻命不明所以,两眼放光,一口气撑下来,单手吊着又是五十多个。

时敬之一言不发,冷声扔下一句今晚加班,转身离去,简直毫不留情。

唉,竟然要加班,竟然又加班,小敬真的辛苦。闻命这样想,早知道少做一点了,时敬之寡言少语,闻命对着他总是有耐心和好脾气的。

他是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的类型,抱人的时候喜欢把四肢都缠上去,包裹住四面八方。

时敬之缩在他胸前,身体缩成一张弓,因为头靠近胸膛,闻命正好可以看到他鸦羽般乌黑的眼睫。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就像是睡着了。

他忽然记起,当年似乎也是这样。时敬之说恶心,疾声厉色,他抗拒他,可是闻命还是忍不住走近他,弓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近他。

“你还好吗?”闻命听到自己讲。

“你如果……”闻命软着嗓音,怕吓坏他:“你如果不喜欢吃……我们以后都不做了,好不好?”

在那天最后,太阳落下的时刻,断电黑暗的屋中,闻命摸索着爬上床头,他摸到时敬之的手,石头一样冰冷。

“你抱抱我……”他听到对方哭着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好。”闻命说,他咽了口唾沫,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圈,冲对方重复一遍:“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一遍又一遍说,好。

他凑过去,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时敬之,把他冰冷的手握紧,然后贴近他,整个人把他圈起来,就像现在这样。

闻命下意识去找时敬之的手,想要再摸一摸,确认一样。时敬之任他摸,甚至主动把整只瘦弱的手臂塞进闻命手中,那样子温驯极了。

他闭着眼睛,眼睫是优美的弧形,如同急需被拥抱的两扇,后面蕴藏着闻命永远想要得到的眼神。

“……明明有红色啊……”闻命在他耳畔嘟囔。

“不是的。”在沉入梦境之前,闻命听到对方说:“你看错了。”

***

二十分钟后,办公室内。

兰先生无端想到了时敬之幼时候的事。

其实那也不是他亲眼所见,有很多故事都是道听途说。

传说时敬之生下来就没有人看顾,时先生在前线进行变异植物清扫工作,时夫人在他出生七天后奔赴战场协助丈夫。

所以幼年时代的时敬之是在科学院的人类幼崽培养室中长大的。

他是那里面最能哭的孩子。

曾经有老人形容他哭起来像唱京剧,一种看似古老的戏剧。

她们眼含慈爱,开着似乎无伤大雅的玩笑,说他哭像唱戏,因为他哭起来的特征那么鲜明,因为每次这台高音喇叭都会扯着嗓子大哭,因为每次哭都声嘶力竭、一唱三叹,一定要哭岔气,直到再也哭不出来才停止。

他哭,无一不是嚎啕大哭。

因为某个很小很小的事情,默默无声地哭,可是一旦靠近他,随意说一句不留神的、寻常的如同关切的问话,他就像是得到了赦免,张开憋着嘴巴和嗓门,放声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伤心与委屈排空。

敏感,心细,内心世界的丰富远大于外表流露。而最多的,周遭人对时敬之最多的评价,是听话,那是个听话的孩子。

无比懂事,无比听话,从来不吵不闹,不打架,不骂人,不抢东西,不提过分要求,讲礼貌,讲整洁,会在大人们领来常住时对着工作人员挨个问好,板板正正地叫哥哥姐姐。

那真是很多年前就流传出来的,别人家孩子的样板了。

他是peer pressure的天花板!在某次聚会上,郑泊豪嚷嚷。

那时候他一手搭在兰先生肩膀,一手端着酒精饮料,一副称兄道弟的架势,仿佛没什么不对。

因为不同人对不同人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众人在哈哈大笑,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兰先生也笑,去找人群中心的人物,时敬之脸上带着得体的、长辈最喜欢的笑容,光芒闪耀。

他有灵气,但更不可多得的,也更加令人羡慕的,是眉眼间那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稳。

他躬身,同众人很有节制地道一声谢。

兰先生感觉那笑容灼热人夺目,真的灿烂又招人仰望,并且最最符合大家的期望,仿佛只要看到这个笑容,所有人都会满足,看啊,我们想要的从来没让我们失望。

那次聚会的后半场,时敬之跟在时氏夫妇的背后离开,时先生气势冷峻,面容坚毅,是很威严的长相,时夫人小巧雅致,却不施粉黛,不苟言笑,兰先生看着那三人行,感觉三人自成气场。

那是旁人都无法融入的、规整的存在。兰先生有些失望地想,其实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他向停车位走去,又猛然顿住,重新回望,时敬之没有上车,他站在车边说了什么,静静目送车辆远走。

等那辆车完全驶出大门,他才转身向着街边的垃圾桶走去。

他选了个灯光黯淡的死角,随便靠在墙边,随手拽开领带,温莎结打得标准又漂亮,他拽了好几下才拽开。然后他靠着墙,目光透过垂下的碎发随意打量来往车辆,在亮了又黯的车灯掩映下,嘴里吹出一个硕大的泡泡。

兰先生这才后知后觉,他在吃泡泡糖。

时敬之聚会的时候不怎么说话,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颔首握手,气度清贵,可是不说话,因为他在吃泡泡糖。

兰先生再次回想,有次见到了时夫人,她有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小巧玲珑的女人英姿飒爽,那时候她昂首阔步,气势如虹,踏上一辆越野车远去,一切动作干脆利落。兰先生直觉地冲她身后望去,看到一个孩童。

三岁的时敬之泪眼朦胧,双手还伸在空中,那是个拥抱的姿势,他似乎环紧了大人的腿,又被挣开,于是挣扎着向前扑腾,跌跌撞撞,努力去抓吉普车的后车箱。

那是个很危险的动作。他身后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捞起他,吉普车飞速远去。

那是大学新研发出的试验品新能源车,车速快到离奇,兰先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快的车。

他有些恍惚地意识到,太快了,快到毫不留情,简直有些残忍了。

他继续望,那个孩子身后有位管家式的老妇人抱紧他的双腿,不让他走,嘴里嚷嚷着:“…小敬乖,小敬乖,妈妈要去上班……”

她塞了一把绿色的草放进时敬之手中,一只手就可以将幼童小小的手环紧,这样就像是时敬之攥紧了一把绿植。

“看!你看哇!小兔子!狗尾草编的小兔子!我带你去找小兔子玩好不好?!……”

“不好!!不好!!!”时敬之是很伤心的。

他哭得太起劲,漂亮的大眼睛肿胀无比,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细缝。

时敬之趴在妇人肩头,哑着嗓子说:“已经答应过我一次了……上次就说好了要带我去玩的……上次说好了的………说话不算话!!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哭声巨大,显得伤心是那么鲜明,透露出被摒弃的绝望。

那个妇人呈现彪悍的做态,粗枝大叶无比豪爽。

时敬之在挣扎,不停挣扎,他想挣开那把绿草,却被抱紧转身离去。

兰先生看向那个方向,只能看到妇人肩头一簇柔软的黑发。

她抱着他钻进舰艇,舰艇发出启动的轰鸣声,把一切都盖住。

那个孩子似乎在讲什么,但是隔得太远,兰先生听不清,于是看了几秒,他便转过头,随手按开通讯器,无聊地刷着社交网络。

几秒钟后,他听到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大哭。

嚎啕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兰先生忍不住又回望,却只捕捉到舰艇上天的背影。

他下意识冲路边看去,果然寻到一束零散的绿草,狗尾草编的小兔子被遗弃在地,被所有人遗忘。

他到现在都无法得到答案,当年那个孩子到底在说什么,那几秒的时间里到底说了什么。

他努力去回想,猜测,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剪影,漂亮的小孩脆弱又柔软,缩成很小的一团。

他被抱着远离,直到最后都不肯放弃,拿出全身力气去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然后他失了力气,颤抖着,嗫嚅着,把所有眼泪吃进嘴巴里。

现在想来,那应该是,“不好。”

“不好。”

最后在兰先生的记忆中浮现的,是时敬之清瘦孤寂的侧脸,他闭眼仰头,吹着巨大的泡泡。

泡泡碎了,在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寂寞自四面八方笼罩,充塞于天地之间。

是寂寞。

陈冷的寂寞,于无声处把时空切割,在苍穹下割出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远离人群,再从吵嚷的茫茫世间中捉一个特定的人放在那上面,在他周遭,空气被抽离,一切声音都远去了,隔得那样遥远。

他竟然是这样无聊。

兰先生那时候想。

“Arthur。”兰先生突然开口:“虽然你可能听不进去。”

这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是兰先生办公的地方,窗明几净。

时敬之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仿佛知道对方要讲什么。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在对方脸上徘徊片刻。

兰先生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你不喜欢听道理,从小到大你听过的道理足够多,所以我从来不跟你讲道理。”

“您可以不讲的。”时敬之说。

他这话非常像噎人,但是兰先生知道,他就是这样讲话。

“是的,可以不讲。”兰先生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人生的。”

“是这样的。”时敬之说:“我已经在向前走了。”

“你当年……”

“当年的事过去了。”时敬之目光沉静地看过来:“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不是吗?”

他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在讲别人的事。

他越是这样,越让人无力招架。

就好像所有的事都被抽离情绪,变为真空中的单行线,随便被什么人注视着,在轨道里按部就班地走。

“你……”兰先生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说:“是的,过去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只是……”

“我很好。”时敬之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很好。”兰先生喃喃,“你……你是很好,事业有成,年轻有为,你还……”兰先生不知为何想到了少年时代的时敬之,他不经意间窥见的。

隐秘又幽微的时光缝隙里,时敬之崩溃大哭着的模样。

他又突然想起方才走廊中时敬之看向闻命的目光,那种复杂的、却又单纯的、仿佛无视了所有事物的目光,孤注一掷般投射在某个人身上。

那个时候的时敬之如此显眼,存在感那么强,就像是那个藏在记忆暗影后的小孩童义无反顾地走了出来,站在光明与人群之间,带着某种真实又疯狂的力量————兰先生只感到心惊。

他后来才明白过来,那样的时敬之太矛盾,浑身充满了反叛与战意,仿佛把原本那个规整又模范的自己完全打碎了。

他看起来那么偏执,甚至说得上是危险。

兰先生可以肯定,在那一刻,时敬之的心底在燃烧,在传达出轻微的爆裂声,以至于他整个人都如同一把点燃的火,肆虐般横行直撞。

还好及时把闻命送去了休息室。

兰先生胆战心惊地换了个口吻,称不上语重心长,只能叫做“老年人”的青春追忆:“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年少轻狂这个词。后来我发现,在回忆里徘徊是没有意义的,反复诉说过去也是没有意义的,失去的时光的确没有办法赎回。”

时敬之赞同,您说得对。

“你能这么想——”兰先生说:“……你如果真的这么想……那很好,很好。其实你不觉得,生活就是鸡毛蒜皮、遍地庸俗,然后大部分人庸碌着妥协退让?其实那些瞬间……我的意思是,很多人把细节当成了瞬间,放大的瞬间,然后瞬间笼罩着时空,变成了现实里的生活。但是时空是流动的,那些细节没有办法掩盖和代替生活本身……”

“是闻命。”时敬之聪明极了,他像是看懂了对方的迂回,干脆一针见血,态度称得上理直气壮:“是他救了我,有什么问题吗?”

兰先生再次被堵得说不出话。半晌后,他妥协一样讲:“没有问题。”

时敬之冷冷看了对方一眼。

兰先生感觉令人窒息的空气填塞四周,无边无际无止无终。他又换了个话题:“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有次宴会上,你在吃泡泡糖……”

在对方的审视下,兰先生坚持把话说完:“你没有跟父母一起离开,自己留下吹泡泡,吹了很长时间,停车场里变空以后你也没离开。”

“那是我第一次吃泡泡糖。”时敬之回答很快,在记起细节这些事情上,他永远开启“好学生”附体模式。

就像那些记忆力最好、思维最敏捷的优等生,把每个细节、细节里的每个动作、那时候发生的事情、那一刻周遭的天气、周围物体发出的声音完美讲述出来。

他脑子里如同存有一台录影机,帮他记住那些旁人不在意的东西。

其实很多人曾经这样表示过诧异——在同时敬之交谈的时候,他们七嘴八舌,然后在某一刻睁大眼睛,发出“天啊!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我当时也在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又或者“小伙子记忆力就是好啊!”“脑子好!”“他小时候学习一直很好!”之类的惊叹。

“我第一次吃泡泡糖,在停车场,南门左边有个路灯坏了半月,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海上大厦开屏打广告,上面铺满玫瑰花,然后我眼前飞过三辆舰艇,一辆白的一辆黑的一辆自主喷漆的,装饰带浮雕那种,是那年秋天的限量最新款。”

时敬之把话讲完,语速飞快,如同在和兰先生比拼,看看谁记得更清楚、说得更准确、讲得更明白,“原来你看见了啊,我以为没什么人,不过你看见就看见了吧。”

时敬之讲话稳稳当当,完全没有秘密被戳破的愕然与尴尬。

这倒是显得中年人矫情,矫情到自作多情。兰先生再次被噎住,他的脸上忽红忽白,梗着脖子好大一口气缓不上来。

时敬之很不配合,兰先生半吐半吞,看到他这副模样,时敬之却快速讲话。

“是个孤寂的人。”时敬之和兰先生认识很久了,也打过很多次交道,他平铺直叙说:“其实所有人的评价与我并没有什么相干,我只是心里有个地方很空。”他看向兰先生:“而闻命是我见过的最有热情的人。”

他说:“闻命可以填满它。”

他的眼睛坦坦荡荡,完全不怕别人去探究,仿佛在说,这个答案够满意吗?

这倒让兰先生说不出什么了。兰先生欲言又止。

很多时候,人们和时敬之的对话就在此停住了,他们迈不过去一条看不见的线,于是永远停留在了时敬之身边的边缘地带。

可是兰先生不怕这些。他继续讲,只是换了个话题:“闻命的头痛……”

“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时敬之换了个姿势说:“这只是个意外。”

又来了,那种剑拔弩张浑身戒备的模样又来了,兰先生想。他叹了口气,不赞同道:“这不是万无一失的方法。”

“这是最好的方法,你应该看看他的体检报告,所有的指数都在回升。”

时敬之语速飞快,他目光阴郁,向这位长辈再次重复:“闻命,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哪怕你是康复项目的参与人之一。”

说完这句,时敬之又陷入了彻底的沉默。他不停看表,这是个非常反常且无理的举动。

兰先生猜测他在等闻命睡醒,然后快点带对方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时敬之表现得非常明显,他如坐针毡,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呆。

他一边办公,一边不得不又提起话题,来打发对方眼中这无聊的时间:“避雨模式……”

时敬之的目光冷凝,直直戳过来。

“避雨模式……只开在了埃维拉岛屿附近的海湾。”兰先生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西侧的德尔菲诺大道和德尔菲诺大学区并没有启动避雨模式。”

德尔菲诺大道位于医院的西南门。

时敬之看了他片刻,轻声开口说:“谢谢。”

“我的喷雾剂效果还好吗?”兰先生忽然停下笔,微微抬起头,看向时敬之的手腕。

雪白的衬衣开了袖口,时敬之低头去系,淡声说:“起效很快。”

“我专门为患有晕血症和血液气味过敏症的人员准备的,喷剂三十秒起效,可以快速破解血液细胞,去色、去味、愈合伤口速度飞快。”兰先生说:“能得到你的夸赞,说明真的管用。”

“比治疗仪的效率高。”时敬之系好扣字,抬起眼睛直视对方,云淡风轻道:“是个好东西,建议你批量生产。”

兰先生看着他,若有所思,沉默半晌后,他把笔扔下:“小敬,你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和我走近————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我倾向于把那种关系称为走近,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伤。”

兰先生真的不是板着脸教训人的人,跟时敬之生活圈里存在的大多数长辈都不太一样。

他这个如同妥协的口吻仿佛触动了什么,时敬之眼睛猛然一眨,他无措般看向男人,似乎想道谢,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

最后他抬起头,尽量放轻声音讲:“我真的……我已经在往前走了。”

“闻命……闻命不喜欢我受伤。”他垂下头,看着自己洁净的指尖,蜷起手指,张开又放下,就好像把什么抓住,藏入袖口:“他会保护我的。”

闻命在一小时后被叫醒,他听到远处雨水噼啪。

时敬之推他在大楼里七拐八拐,闻命直觉这不是来时候的路线。

他刚睡醒,还迷迷糊糊,头痛仿佛留有后遗症,搞的他不得不随时按一按太阳穴:“小敬……停车场是在这边的吗?”

“东门外有些堵,我们从西边的大路走。”

“哦哦。”闻命附和。他忽然露出一个委屈的模样,压着嗓子说:“…我好痛啊。”

“哪里?”

“头好痛啊。”他忽然抬起头,在时敬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睛发亮地叫他:“小敬。”

“……”

“小敬。”闻命笑起来,对着欲言又止别开脸的人目露狡黠道:“你害羞了呀?”

时敬之直接以沉默回应了他。

他搞不懂对方为什么随时可以散发魅力抒发感情,莽撞又冲动。

时敬之的舰艇已经停在西南门门口,他推闻命出门,闻命随意看了眼远处的海面,海上雾气腾腾,视线被干扰,整个世界模糊不清,仿佛到处在落雨。

时敬之撑开一把黑伞,一位路人同他擦肩而过,望着天空露出诧异眼神。

时敬之坦然无视对方的反应,将黑伞笼罩在闻命头顶。

“雨又下大了吗?”闻命问:“把伞给我吧?小敬。”

“不用。”时敬之将伞倾斜,大半个伞面遮在闻命头顶,清冷的雨滴声传来。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像雨滴拍在伞面上的脆响。

闻命听着雨声,在时敬之的伞下缓缓行进,远远望去,那把伞为他撑起了一个世界。

不下雨为什么要打伞呢?

疑惑的路人这样想。

他抬头望着摩天高楼,再三确认,那上面反射出七色彩虹的倒影,大楼背后碧空如洗,而窗户上的雨滴早已凝干。

*

“你问我怎么形容那种感受?……有点像,一堆照片铺在地上拍好了,然后把它们都撕碎了,弄乱,偷走一部分,再扔到地上铺开,重新铺好,然后俯瞰着,拍一张照片。”

“啊?——你说太抽象?对,对,是这样的——很表面,就是很多个瞬间,无数无数个瞬间,随时被触发出来,充斥脑海。很多,很满,但是你要真说有什么,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对,停滞不前、一成不变的感觉。”

“………对,是这样的!你也感觉到了对吧!就是很多碎片……特别多碎片。”

全是碎片。

——摘自《兰先生医学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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