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宁穿过结界,回到地界,此番冥界之行顺利得让她不可置信,感觉似是有人特意为她安排好了一切。结界出口,是等候多时的晏轻羽。
叶长宁将自己在冥界的所见所闻悉数向晏轻羽分享。本以为知道自己是幽冥,就算是活明白了,可是去了趟冥界,困惑却更多了。自己之于冥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只小木鸟落在了晏轻羽肩上,是叶长宁就给元承的那只。叶长宁取出小木鸟腹中的纸条,纸条上写着四个字“离魂归矣”。
晏轻羽载着叶长宁飞向应天,应天城的冬天来得比瀚水城稍晚,此刻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叶长宁往孔雀的羽毛里又缩了缩。
叶府宅院内,元承披着厚厚的大氅,正在捏着雪雕,看见叶长宁和晏轻羽出现在院中,并无过多意外,点头示意后,朝里屋指了指,便继续捏雪雕了,在叶府独居多年,一切没有常人看来无聊的事情,元承都觉得颇有趣味。
叶长宁推开里屋的门,里屋地龙烧得正旺,一股窒息的闷热扑面而来。冷风穿门而入,吹动了屋内的帷幔,帷幔后的卧榻上传出了几声咳嗽,晏轻羽转身掩住了门。
叶长宁掀开帷幔走到塌前,塌上的人一手撑着床边,一手掩面咳嗽,纵是长发覆面,也难掩病态。听着逼近的脚步声,塌上的人拨开头发,抬起苍白的脸看着叶长宁,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十七?”叶长宁难以置信道。塌上的人微微点头。
叶长宁问:“你的残魂已被你父王打散,如今是人是鬼?”
十七靠在榻上,平复了一下气息道:“非人非鬼,一缕残魂罢了。三魂离体,天魂和人魂都散了,如今这地魂也快了。”说罢又咳嗽起来。
叶长宁倒了杯热茶递给十七,又问:“三魂离体可是我当年击你那一掌所致?”
十七接过茶杯,摇头道:“并非。是祁幽刃致我三魂离体,当时我想魂归□□,天魂被他当场打散,人魂失智,逃到了溧城,最终也散在了他手上。这地魂一直在外东躲西藏,快要油尽灯枯的时候,遇上了师傅,师傅把我带到了这里,暂时托付给元承。”
叶长宁问:“祁幽刃为何如此?你当年为何会偷走宁州的地脉镇石?”
十七低眸,凹陷的脸颊略微抽动了一下,答道:“因为兽族缺水,二十多年前,宁州地脉动荡时,九曜恰好雨水充沛,水位高涨,祁幽刃因此发现宁州地脉与兽族九曜山脉相克。祁幽刃不想年年向宁州借水,受制于人。八年前,他告诉我九曜水源枯竭在即,唯有借宁州地脉镇石引水入九曜,才能避免九曜变为荒漠。他还再三承诺,用后即刻归还,不伤宁州分毫。我与祁幽刃虽无父子情谊,但也不忍九曜兽族受难,就听信了他。如若当时知晓后果,我是断不会动那地脉镇石。事已至此,我也不奢求你的原囿……”
“原囿?”叶长宁怒不可遏地打断了十七,“九曜如今山明水秀,宁州的军民和城池都在黄沙下埋着,我自是死生都不会原囿,哪怕你沦落至此,我也不会心生半分恻隐。宁州地脉镇石如今在何处?交出来。”
十七无颜直视叶长宁,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道:“宁州的地脉镇石在我的肉身里。当年拿走地脉镇石后,镇石就融进了我的肉身中,我感觉周身经脉逆行,似是要爆裂,祁幽刃将我的三魂逼离肉身后,将我的肉身藏了起来。应该说是将地脉镇石藏了起来,我的肉身也只不过是他拿来装地脉镇石的物件罢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如今这般也是报应。东躲西藏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与你相见了,死而无憾了。”
“你我的情分早在你偷宁州地脉镇石那一刻就断了,你不必说这些自怨自怜的话。”说罢,叶长宁转身离开,走到门前又顿了顿,道“你还要继续赎罪,没资格死。”
十七低头,听着叶长宁阖门的声音,一滴眼泪落入了茶杯中。
晏轻羽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里屋出来,此刻正站在庭院的树下,用埋名在雪地里比划着法阵图。
“石桌上有烧酒,刚刚去玉珀巷汪家酒铺买的,试试味道还对不对。”晏轻羽听到叶长宁的脚步声,回头说道。
叶长宁搓着双手,走到石桌前,拿起烧酒,边饮边对元承道:“里屋地龙烧得太旺了,屋内过于闷热,炭火可以减一点。”
“叶府你比我熟,要减炭,自己去。”元承头也不回道。
“把屋内之人闷死,不是正好解了心头之恨?”晏轻羽话刚说完,一枚石子就从叶长宁手中飞出,打在了他身旁的树上,枝桠晃动,落了晏轻羽一身积雪。
晏轻羽拍拍身上的积雪,笑着看向叶长宁,叶长宁正偏头睨着他。她不会原谅十七,但也无法恨十七。
元承托着雪雕的头,道:“长宁,把地上的刻刀递给我。”
叶长宁捡起刻刀,走近看元承捏的雪雕,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有食肆酒铺的小厮,有沿街玩耍的孩童……形形色色的人物,惟妙惟肖。
叶长宁递过刻刀说:“看来除了当皇子之外,你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平日没少扒着院墙看外面吧?”
元承笑道:“并无。墙外的声音听多了,就自然有了画面。”
晏轻羽催动刚刚在地上比划的阵法,元承所塑的雪雕竟都动了起来,言语动作与真人并无二致。
晏轻羽说:“阵法加固过,他们应该能陪你到春天。”
元承向晏轻羽颔首道谢,转头看到叶长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可是有话要说?”
叶长宁点头道:“我并非叶氏族人,个中缘由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明白。叶氏祖墓我开不了,这世上应该只有你一人能开了。”
元承将手中雪雕的眉毛仔细刻完后,说:“那就让叶氏祖墓永远沉在冰河之下吧。我无意于此,祖墓自此沉没,也算是为这世上消弥了一处纷争。”
元承迟疑片刻,又说:“近日在舅母房中打扫,在榻下发现一处暗格,你可以去看看。”
叶长宁母亲房中,一应摆设如从前一般,不算奢华,但却十分雅致,房内被元承打扫得一尘不染,叶长宁打开榻下的暗格,映入眼帘的事物让叶长宁倒吸一口凉气。
暗格中放着一个牌位,上面刻着“爱子叶氏长宁之位”,旁边放着一双绣得极为精致的小虎头鞋。
叶长宁拿起虎头鞋,放入怀中蹲身抱了许久。
叶长宁自记事起,就时长听人说自己不到一岁,病得即将入土,硬生生从棺材里爬出来了。当年真正的叶长宁确是入土,所谓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叶长宁,应当就是自己。叶氏全族的宗亲在先皇那里都是过了名录的,若要掩人耳目替真正的叶长宁活,自己就必须是男儿身。叶长宁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何父母多年以来都让她女扮男装。
对不起,享受了本该属于你的父母恩勤、手足之情,但却连累你替我背负骂名,我们一起上路吧,叶家只有我们了。叶长宁将虎头鞋放入袖袋中,走出了叶母房间。
屋外雪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叶长宁看着十七房中亮起的烛火,对晏轻羽道:“走,带你去东郊打猎去。”
晏轻羽跟着叶长宁,穿过应天城的大街小巷,向西前行,晏轻羽问:“去东郊,为何要向西走?”
叶长宁道:“东郊离此还有一段距离,在应天城,你不方便现出真身带我飞过去,我去城西马场借两匹马。”
晏轻羽惊道:“骑马?”
叶长宁诧异道:“作何如此惊讶?你难道没见过我骑马?”
晏轻羽答:“你难道见过我骑马?”
叶长宁不可置信道:“你莫不是没骑过马?”
晏轻羽答:“你何时见过羽族骑马?羽族有翅膀,可以飞……”
叶长宁用手按住晏轻羽的肩膀道:“你这会儿可千万别飞,太打眼了,我骑马带你。”
叶长宁熟练地跃上了城西马场的后墙,用飞石打晕了一个瘦高个儿的看守,吹了声响哨,片刻后便骑着一匹健硕的棕马轻轻跃过围栏,来到了晏轻羽面前。
叶长宁摸着马的鬃毛,道:“我特意借了一匹浑身都是腱子肉的,载我们两个没问题。”
晏轻羽道:“借?”
“当然是借,用完了我会还回来的。”叶长宁说罢俯身伸出手,“上马!”
晏轻羽握住叶长宁的手,借力跃上的马,第一次骑马,晏轻羽有些无所适从,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抱紧了!”叶长宁挽起缰绳,扬手挥鞭道,在马跑起来的一瞬,晏轻羽紧紧地抱住了叶长宁的腰。
骏马载着叶长宁和晏轻羽跑过了枝丫的倒影,踩着冬夜的雪光,惊落了树梢的积雪,像是冬天里一阵轻柔的小南风。冬狩刚刚结束,此刻东郊猎场巡防的守卫并不多,叶长宁算准了换防的时间,悄悄溜进了猎场。
经过冬狩,猎场中的猎物并不多,加之有晏轻羽在,飞禽类不可猎杀,叶长宁忙活快一个时辰,才猎了两只野兔。
叶长宁就地架起火堆,烤起了野兔,一只自己吃了,另一只悉心包好,揣进了怀里。
晏轻羽不解,问:“这是要带回去?”
叶长宁答:“是啊。”
晏轻羽有些不甘心,继续问:“带给谁?”
叶长宁答:“元承。”
晏轻羽内心掠过一丝不快,道:“元承进了叶府后,就食素了。你带我出来打猎就是为了带这只兔子回去吧?”
叶长宁打趣道:“小孔雀,你这……该不会就是……吃醋?”
晏轻羽扭头看向一边,道:“并无。”
回程路上,晏轻羽一言不发,叶府门前,叶长宁放下晏轻羽道:“我去马场还马,你趁热把兔子给元承。”
晏轻羽下马,接过兔子,看着叶长宁的背影,叹了口气,走向叶府。
“小孔雀。”晏轻羽听见叶长宁声音,停下脚步转过身。叶长宁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走向他。晏轻羽抬头看着叶长宁,骏马衬得叶长宁英气逼人,她还是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叶小将军。
叶长宁来到晏轻羽面前,抓住缰绳俯身,双唇蜻蜓点水般触了晏轻羽额头一下,快得晏轻羽甚至未感受到她的鼻息。旋即起身,双腿轻夹一下马腹,隐入了熄灭灯火的街巷,留下一串轻快的马蹄声,应和着晏轻羽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