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玄十二万九千年。
秋风过水处,蒹葭颜色一片苍苍。
“不要管我,穆安羽,跑!”
同行的女孩用力一推,穆安羽来不及应答就摔进了树丛。
后颈撞在树根上的钝痛还未消散,她就听见枯枝断裂声——黑衣人的脚步正在逼近。
她抓起地面枯叶往自己伤口上一按,转身冲向反方向的人音。
好容易看一个过路者,她犹豫一下,拦住那人:“烦请帮个忙,玄水关出事了,那里有夜灵来袭……”
那人并不相信:“什么,夜灵?”
穆安羽匀过一口气,找回了冷静:“是的。”
那人戒备地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直到看到她手腕上一道刺目的血迹,脸色变了:“你是穆安羽吗?”
“……是。”
不知这话有什么神奇之处,刚刚还面露迟疑的那人,听了立马撒丫子跑了,吼道:“玄水关出事了!快来人!”
随着这喊声,人群大乱,一帮人聚拢起来,往玄水关跑去。
看着他们将刚才的女孩带出来,穆安羽后退一步,心险险悬在半空。
女孩脸色惨白,迟迟不醒,人群情绪激烈地议论:“呵,夜灵又来惹事了,我就说禁捕令不该出!”
“你吼这么大声不要命啦!”
“怎么?那些妖物不该杀光?”
“我看,也未必是妖族作怪吧,”争到激烈处,一个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翎阳大会可是咱们东玄界正规的试剑大会,夜灵怎敢私自进犯?别是朝我们中某个人来的吧?”
这声音有点耳熟,穆安羽滞了一下,缓缓看过去。
果然,说话的是她求助的那个人,正面色不善地瞪着她,一只眼睛写着“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一只眼睛写着“大家快来看呀罪魁祸首在这”,不少人的眼神被牵引过来。
说实在话,这样裹满寒意的注视,穆安羽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回,原也是习惯了。可这次她却眉尖微敛。
不,此次情况不对。
上古洪荒时期,天地浑茫,妖、人、神共存于同一个天下,一度平和。
后来妖族和人族因争地盘而血流成河,万物神将天地划为人界和神界,妖归神界所管,而神界又划为东玄和青陵两处,以此止战。
罪孽深重的妖族被敛在东玄界的西北,一处叫羽渊的地方。
当时十八脉妖族中,最盛名的是名叫夜灵的一脉,一度狂妄无极,被废去妖力后,叫仇恨滔天的人族所记恨,反过来大肆捕杀,声名狼藉。
就像此刻,人群一片私语,隐约能听见零星的声音。“她就是穆安羽?当年东玄主收养的那个?”
“听说在羽渊出生,是啊,谁知道那些夜灵是不是朝她来的……”
——而穆安羽很倒霉,在修道人和夜灵为敌的大背景下,她的身份十分微妙。
这事得从她双亲说起,首先是她母亲。
虽然她母亲正儿八经出生在东玄界觅崖,还是轩辕海地带的水神后裔,轩辕海沉着上古时天生地养的宝物,灵气浓厚,每年都有精卫的后代来衔青枝,促进海内生命生生不息。
可变故更在一念间。祖父发现神鸟衔枝后会烧羽而死,落下的眼泪可促修为,竟选择了偷偷猎杀青鸟,还撺掇整个家族,在不知真实情况下布阵一同捕捉。
经年以后,原本神圣的觅崖,秘密造就了一片神鸟墓场。
纸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后,三界震惊。祖父畏罪,吞流火符而死,家族受牵,按律诛罚,若非必须要一个拥有水神血脉的人守护觅崖,母亲也逃不过此劫。
虽然事发时她年岁很小,什么都没做过。
但人们的愤怒需要一个发泄口,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安在母亲身上的名号从“觅崖神女”变成了“灾厄之人”,这是其一。
另一原因,则毫无疑问是她父亲,她父亲……更难评,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羽渊的人。
作为灾厄之人和羽渊族人的女儿,一直以来,在东玄界其他人眼里,穆安羽约等于一个“行走的瘟神”,自带双重诅咒,几乎人人见她就要皱眉:你不要过来啊!
可惜,瘟神习惯了。
眼下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人群并不小声的议论,看似不在意,却在对刚刚那人的说法飞速思考。
然而坏就坏在她的这份“看似不在意”,她眉眼生得冷致,面对这么多毫不遮掩的打量目光,在这一幕秋色深然下,姿韵像屋檐下不融的旧雪,未免漫出些多年来被类似情况洗练的清寂孤寒来。
有人看不惯,怒气冲冲道:“你!就一点不在意吗?这晕倒的人是三清阁阁主的女儿,她因你而伤,你打算怎么向三清阁阁主交代?”
“怎么,这是三清阁大小姐?凌启竹?”有人惊讶道,“哎呀,这事可不好收场啊!”
“你得给个说法,”还有人发怒了,对穆安羽吼道,“凌大小姐是被你牵连的!”
“……”穆安羽逻辑还没串成一条完整的链,就被几个靠近的人咄咄逼人的口水打败了,眼看这几个人眼珠子快愤怒地朝她发射,被迫开口,“等等,夜灵应另有目的。”
“你说什么?”
穆安羽道:“夜灵是袭击了我和凌启竹,但我未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杀意,比起挑衅,更像试探。”
那人火大道:“试探?你怎么这么说话?咋,羽渊要造反哪?”
“哎先别吵吵,”一个人把他的话堵了回去,“看看凌大小姐吧,她要是还不醒,可没办法向三清阁阁主交代啊?”
一群人围着靠在树上的凌启竹束手无策,她昏迷的时间越久,人群中恨不得剐了穆安羽的目光就越多。
眼看这莫名其妙的敌意蒸腾得越来越大,穆安羽无奈,脑子里已经熟练过了一遍认罪姿势大全。
一道陌生的少女声音突然穿过人群传来,打破一地对峙的寂静。
“劳烦让我看看。”
这一话音音调并不高,却莫名冷静,催人安定。穆安羽反应慢了一拍,抬眼只看到一个少女颀长纤细的红衣背影,少女走到凌启竹身边,试了下她的鼻息,然后从储灵环中倒出一粒丹药,送到她口中。
片刻后,凌启竹睁开了眼。
凌启竹是三清阁主云阶平的独女,长了张柔婉干净的脸,金尊玉贵地长大,这般虚弱苍白的神态实在少见,人们心中一松:“醒……”
了字还没出口,“金尊玉贵”的凌启竹嗷一嗓子嚎开:“约叶!你信不信,我刚刚看到夜灵了!活的!活的!!”
“……”
众人被这情感饱满的一声吓了一跳,离她最近的萧约叶却无惊,纯粹是习惯了,甚至还能毫无障碍地接出下一句:“可惜你没来得及细看?”
凌启竹啧道:“你懂我,要不是我娘不让我做夜修,也不至如此。我跟你说,不光是活的夜灵,我还看见活的……”她脑子还不太清醒,困惑地想了一秒,恍然大悟,“对,活的穆安羽——不是在民间传言,也不是在众人口中,是活的她!翎阳大会还是有点用的哈哈。”
表达完激动,她一看周围,终于开始发懵:“怎么这么多人?”
萧约叶无奈地提醒她:“除了活的夜灵和活的穆安羽,你还记得晕倒前的其他事吗?”
凌启竹摸摸脑袋,严肃起来:“记得,我们走到这里,突然出现了夜灵,我叫穆安羽快去找人。”
之前说话的那人插嘴道:“夜灵是朝穆安羽来的吗?”
凌启竹愣了愣,没弄懂这是从哪个旮旯缝推理出来的伟大结论,偷偷拉了下萧约叶:“什么情况?”
萧约叶方才就在人群之中,大致情况基本了解,扫一圈周围,面上表情从容:“诸位先莫妄议,事情还没弄清楚。”
这个回答没多大意思,人群显然很扫兴,嘀嘀咕咕,渐渐散去。
凌启竹思忖着说:“不管怎样,这件事不简单,我得告诉我娘——你在看什么?”
萧约叶似乎愣了一下才道:“活的穆安羽。”
凌启竹猛一抬头。
穆安羽竟还没有走。
萧约叶看她的同时,她也在注视她。
穆安羽听说过萧约叶。萧约叶和凌启竹同来自三清阁,师承三清阁阁主,也就是凌启竹母亲云阶平,因着这层关系,和凌启竹自幼关系甚密。
然而听说归听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
红衣少女眉目明煦,容止清艳,抬眸一瞬,如风惊万物,顿生春色无双,莫名让人想起穿山过水的朗朗晴风。
听到夜灵,并没有寻常人“啊啊啊我要杀了这些妖物”的应激反应,那一点神态耐人寻味又慵散自如,大概在想凌启竹怎么圆刚醒来时那一通胡言乱语。凌启竹一阵脸烫,对穆安羽道:“咳,我方才胡乱说的,什么活不活着的……你你别在意。还有啊,我没事,你别担心!”
她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干脆先跑了:“我找我娘说一下玄水关的情况!你们聊!”
没料到这三清阁的大小姐非但赤忱,还是个简单的性子,穆安羽一时倒不知怎么反应,想到将才是萧约叶替她解了围,讷讷点了下头,对她说:“幸会……多谢。”
她说完这简单的两句,就搜肠刮肚再出不来几个像样的词句。
也许是这么多年来,她除了被骂外,甚少和人有别的交谈。
简单说,她早就被骂麻了。
另外一个原因,此地对她而言,不宜久留。
东玄修道人几乎都知道,她和三清阁有一桩密事:那里有个万万不愿见她的人。
穆安羽正在斟酌怎么走,萧约叶突然道:“等等。”
“你受伤了。”
穆安羽愣愣,顺着萧约叶复杂的目光看过去——自己的手腕上,那道之前把那人吓得神色大变的伤口不知何时又绷开了,嫣红的血蜿蜒在肌肤上,色泽对比鲜明。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一收:“哦,这个啊,不必在意。”
萧约叶被她豪迈的举止震惊了:“……我帮你找个地方包扎吧。”
穆安羽拒绝道:“不——”
“你不想见洛千远?”萧约叶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去,“那我尽量找没有她的地方,可以吗?”
“……”
翎阳是东玄的帝都,纵使翎阳大会已接近尾声,人群依旧攘攘。穆安羽沉默地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看着萧约叶将覆灵纱缠上她手腕,微有点走神。
她听过萧约叶的名字,却并不了解她的为人,眼下看来,应是个行举和说话都很顾及旁人想法的人,毕竟东玄界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想见洛千远”这句话,和真实情况大相庭径。
洛千远是三清阁最出名的符修,按资历,应当也是萧约叶的老相识。
也正是那个让穆安羽不敢见的人。
毕竟……
包扎完,穆安羽低道“多谢”。
——毕竟自己,害死了洛千远的父亲。
回忆填斥脑海,外面突然有人叫萧约叶,她出去后,一片枫叶飘入穆安羽掌心,穆安羽眼皮一跳。
记得娘曾经说过:最不喜欢秋天,尤其不喜欢秋天的红枫,因为家族出事前看过一片火红的枫叶林。
该说不说,这句话让穆安羽多年来多少有点惮红色,尽管刚才的红衣少女神奇地并没有引起她任何不适。
可现在她一走,穆安羽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深呼吸试图丢掉心中莫名其妙的包袱,谁知下一刻,外面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一锤子把她的心理防线砸了个稀碎:“夜灵?真是羽渊的夜灵?千里迢迢,他们来翎阳做何?”
猛地抬起眼,这个声音,碾碎穆安羽都听得出来。
是她绕着圈儿也不敢见的洛千远。
……好生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