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宁宫一处旁殿。

周岚清正跪于此地，且跪得地方极为讲究：身前仰视佛像，背靠炎炎烈日，身侧还有一嬷嬷时刻督促。

桃春急得团团转，对一旁看管的嬷嬷求情道：“您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求求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殿下好受些罢！”

话音刚落，周岚清就睁开眼睛，头也没有转过来，低声呵斥：“桃春，休要多言。”

桃春咬咬牙，看了眼前的两人一眼，夺门而出。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不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背影，正急匆匆往这头赶来，后面还跟着去而复返的桃春。

待近些，只见前来的少年看见眼前还在罚跪着的少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大步流星往前来，对着周岚清道：“阿姊，你起来罢！”

周岚清看清眼前的少年，余光扫了一眼一旁的嬷嬷，面上有些生气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者实为周岚清之同胞手足，于大燕皇室子弟中位列第四，名为周澈，二人情谊笃厚，素日交好。闻知周岚清复遭责罚，眼看周岚清不肯同自己离开，索性就往她身边一并跪下。

一旁侍立的嬷嬷见状变色，速改之前态度，趋步向前，好言相劝。然周澈心如铁石，嬷嬷口中之言，犹如过耳春风，未入其耳。

周岚清见状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当着嬷嬷面前怒斥：“本就不干你的事，你真是...”

只可惜周澈不为所动，嬷嬷叹了一口气，便往外走头了。周澈看了一眼，咧嘴一笑：“人走了。”

周岚清听言一改方才姿态，面上气恼无影无踪，整个人虽仍然是跪着，可姿势极为松弛。周澈见此不由调侃：“若是等会母后来了，来得及摆好姿态么？”

周岚清对此不屑一顾：“放心，她不会来。”

不一会嬷嬷便重新赶来，果真就如周岚清所言，皇后听闻周澈的胡闹，竟直接免了周岚清的惩罚。

自始至终，脸面都没有露过。

桃春就立即上前将周岚清扶起。周澈则是看着少女起身时的龇牙咧嘴，不经有些心疼道：“阿姊，你还好么？”

周澈洞悉周岚清的处境，表面虽显繁华，实则暗藏艰辛。

于诸兄弟姊妹间，周岚清跟在父皇身边的时间最久，且恩宠之盛，令人咋舌。近日更是特筑新宫，以替长宁旧居，更显圣眷优渥。

然世事无常，母后亦渐对周岚清施以严教，微瑕即重惩，其态似有与父皇争锋之意，实则宫中纷扰，难以言喻。

周岚清缓缓起身，额间细汗微现，显其身体不适，只是面色却无丝毫愠色，反似心中重负稍释，对周澈露出个笑容：“若我今日不在此受罚，只怕父皇又要找我的麻烦。”

最初，她也曾天真以为，自己真如旁人所言，深蒙父皇之眷注。身为女子，父皇竟允许自己随心所欲，延聘良师，轮番传授道德伦理、政治哲学及法治集权之学问。

若不是自己偶然一次发现了自己老师与父皇起了争执，方知一切皆为父皇刻意铺陈之路。且就连自己如今的名望，亦系父皇一手扶持。

而这一切，此皆不过是他想要将来多一个驱策之利器而设局罢了。

如今大燕朝政之中，以丞相和太傅为首逐渐各执一党，其余不若是些不屑于结党营私的耿直之辈，便是对争权夺势避之不及的边缘人物。

而恰好皇后背靠太傅，更恰好的是最近太傅的身体欠佳，以至于母后心神不宁，父皇便借机让自己前来找嫌。

周澈无奈，只得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时，就见对面的少女忽然岔开话题：“我还向父皇为你求了一匹好马，过几日你同我一块去。”

周澈脸色大变，他向来喜欢些文墨诗书，对于骑射一类不可说是一窍不通，就连一点兴趣也没有。如今听到周岚清竟然要让自己前去做这些个舞刀弄枪的体力活，不由得心生抗拒。

“你怎的恩将仇报！”

周岚清两眼一眯，她知道周澈的死穴，开口便道：“你难道不欲待皇兄归时，一同溜几圈？”

而她口中的人物便是当朝大皇子，名周靖。为已故敬妃所生，后过继到皇后膝下抚养。

要说周澈为何如此逍遥自在，倒是多半归功于这位。

周靖虽不是皇后亲生孩子，但却可以称作大燕的嫡长皇子，更是深受皇帝的喜爱。再加上周澈本就无意于皇储之争，自小与周岚清同其一块长大，所以这位长兄也是十分的依赖。

至于为何说要等他回来，只因为现如今周靖参与北疆的战事，已在去年便远赴战场，至今未归。

果真，周澈闻言也不再做无畏的挣扎，反倒是立即反击：“阿姊，你敢说你习骑术，单单只为康健体魄么？或为那霍小将军？”

此言使得周岚清一愣，脑海里一下子涌进了记忆中那人，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其跟在自己身后的那段时日。

自其母亲，也就是自己的皇姑母去世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他，说是之后便一直跟着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呆在北疆，守着一方国土。

只是周澈倒还心心念念的，时常以这种调侃的方式使她回忆起这么一个人。

不过她也有些想不到的便是，那霍小将军从前总是哭哭啼啼的，上场杀敌又是什么模样？

走了一会儿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澈的眼睛中已经充满了揶揄之意，想必又胡乱地猜测了什么。

周岚清懒得同他计较，只觉得跪久的膝盖此时疼痛不已，便不再多留，同周澈告别之后，由着桃春扶着离开了长宁宫。

待她拖着跪的发颤的双腿回到明善宫之时，皇后的宫中的好物件也随之而来，像是早就备好的一般。

周岚清看着自己膝盖涂满的药膏，心中不由得默默叹气：自己的这个母亲，对自己好时实在是好。可倘若不顺着其心意，对她也是真的狠。

恰逢长宁宫的人还未出宫，迎面就与海顺公公撞上，彼此之间行了礼，擦肩而过之时，就听里头又传来播报:

“殿下，皇上特地让咱家送来今日的份例，说是殿下今日辛苦了。”

说罢也不多留，像是不敢叨扰里头的贵人，交给桃春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待桃春端着东西进来时，周岚清才掀起眼皮，眼前先是一些珠宝，而后便是一些书籍，应该又是这几日必须读完的。

她叹了一口气，下意识想翻个身，却忘了膝盖上还有伤，一下子疼的直叫唤。

————

一觉睡起来，便见桃春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看到周岚清醒来了，立即上前道：“殿下，四殿下来了。”

周岚清原还有些犯迷糊，如今听此一言倒是清醒了许多，连忙让桃春为自己更衣，随后辗转至前殿，就见周澈在其中坐得板正。

“你怎的前来？”

周澈闻声寻去，便看见少女面带惊奇，好似自己出现于此是颇为稀罕的事情。

这也挂不得周岚清这般态度，只因自其搬进这明善宫以来，就隐隐地被皇帝减少了同外人交往的机会，就连自己也是非不得已才能入内。

“我同父皇母后说了，来看看你。”周澈面色平常，却暗暗给对面人使了个眼色，周岚清立即知晓。

昨日明善宫内又来了些陌生面孔，皆是两边塞进来的。名义是周岚清迁宫，从前的人手已然不足，实则是往里安了些眼线，以此来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

于是周岚清站起身来，拢了拢外衣：“你不常来，我带你去四处走走。”

两人起身欲离开，身后却又跟上一两个宫女，惹得周澈不经笑道：“阿姊，你也不是孩子了，怎么走两步路还得人伺候着？”

周岚清闻言染上些愠怒，转头对着几人说道：“本宫同自己弟弟走两步路，不必跟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眼看主子已生出些不快，宫女们只得停住脚步，任由一旁的桃春分配工作。

姐弟二人围着宫中饶了几个圈子，确定了身后再没有人了，周岚清才开口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周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这是皇兄寄回来的信件。”

“可是北朝一事出了什么差错？”

其口中的北朝就是周靖如今带兵前去与之周转的国家。北朝皇帝自上位以来贪图享乐，被大燕拿捏于手中，以至于如今还是其的附属国。

而过几日便是北朝进贡，前来的正是北朝的太子，想必也是带着试探之意。

“不是。”

闻言少女接过打开一看，就见其上写道：“吾弟鉴，久违颜面，思念之情，溢于言表。自我投身疆场，远赴边陲，战事虽捷，然心绪难宁。近闻营中似有暗流涌动，内忧渐显，乃至深夜之时，有霍云祺将军慧眼如炬，及时察觉，方得化险为夷，未酿大祸。此间种种，实乃余心之所忧，故书此信，以告吾弟，望弟勿念。”

周岚清越往后看心中越感到不对劲，而立于对面的周澈看着少女微微皱起的眉头，出言道：“阿姊，我猜测皇兄所言的内奸，应是与京城之内相勾结。”

“是二哥？”

周岚清说的直白，只因为在以后最有可能坐上储君之位的若不是周靖，周岚清除了周治想不到旁人。

只因后者背靠丞相一党，根据周岚清对其的印象，本人活跃于朝政之间，为人更是心狠手辣，颇为狡猾。

身为后宫女子，皇帝就算再纵容她，也不容许她步入政事之渊。这也是为什么周岚清要避开那群宫女的原因，皇帝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涉入储君之争，亦不知晓她已选择将宝压在自由相伴成长的周靖身上。

“若是如此，为何朝廷之中收不到一点消息？”

周澈与眼前少女对视一眼：“倘若传信的人回不来，那消息就进不来。”

此话说得令人不寒而栗，周岚清只觉得心中突然被揪了一下，她忽然对着周澈问道：“你传与皇兄的信，大概都是几日才来的？”

“十日左右。”

“十日...”周岚清口中呢喃了几遍，忽而道：“前几日，祖父告病，表哥也才入朝。如今岂不是丞相当道？传进宫的信件，不若也是由其手中传上去的？”

周澈紧紧盯着那信，眼中凝重之意溢出眼眶：“你是说，二哥...他想让皇兄留在北疆？”

周岚清不言，表情也同样不好看：“如今消息传不进来，便难以得知其方位，粮草援兵如何抵达北疆？”

明争暗斗的事情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再多上一件也算不得什么意外的事情。当下只求不能使这棘手的麻烦演变成意外，周岚清似乎想到什么，拉过周澈，往他怀中塞了个物件。

“可如今派人前去，是否来不及？”

“来得及。”

只要不利的消息没有传进来，那就说明一切局势尚好。周治一党即便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任由大燕战败。

“你拿着这信物，我带你走去一条小路，你去找福庆楼的妙姑，让她派人去往北疆。”

周澈显然没有想到周岚清居然还有这般能耐，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后者隐瞒多时，如今自己将底子说出来了，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眼下已经不是多说的时候了，两人趁着宫人们不注意，从其中一个小后门溜了出去。

周岚清素行侧门而出，此番初涉此小径后门，颇觉新奇。但见出口处曲径通幽，数转之后，二人调向数回，及至尽头，忽睹皇城侧门赫然在望，相距不远矣。

恰逢有几个侍卫正巡逻，惊得两人瞬间缩了回去。可到底是动静大了些，引起其中一个侍卫的注意。只见其大喊：“何人于那处！”

见无人出来，便与后边几人使了眼色，径直往两人的方向跑来。

就当周岚清要拉着周澈往回跑的时候，忽然听见那些侍卫的脚步停止，随即立即调转方向往别处涌去。

周岚清从拐角处微微探出头来，才发现四面八方的侍卫都往宫门冲去。忽闻蹄声急促，如雷贯耳，自远方滚滚而来，渐近渐响，其势汹涌，不容片刻忽视，瞬间划破周遭之宁静。

紧接着侧门轰然开启，一骑绝尘而出，其上乃是一少年郎，衣衫褴褛，风尘仆仆，斑斑血迹隐现于衣角。

面对周遭众人之围堵，非但未显丝毫怯意，反而眸光如炬，策马扬鞭，更添几分决绝之色，嘴中还高呼着什么，周岚清仔细一听，只闻到：

“避让！八百里加急捷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