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那场天劫来得太早、劈得太重，很古怪，但再古怪也是劈到了自己身上，一醒来已列仙班，族长只道这是千百年不曾遇见的特例，甚为欢喜。

劈错应劫之人的怀疑过于惊世骇俗，三界中无人有过此等经历，自然不会有人往这方面想，就像九九也从没觉得这劫其实不是她的。

可别处同淇诸不同，毕竟世上只有一株转业莲。阴差阳错的，她被转业莲带到淇诸，又在莫淮天劫当日进出满是他气息的院子，一道惊雷劈下，命运就此改变。

“你一直都知道。”九九鼻子发酸。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滋味难以言喻，各种好的坏的深埋已久的流于浅表的情感在脑海中猛烈撞击，直到现在那威力还久久萦绕着。

两束带着截然不同情感的目光在细雨中交织。九九凝望那双淡漠的眼睛，心中一片荒芜

莫淮当然一直都知道。内丹消失的瞬间他拨弄云彩的动作有略微的停顿，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等再度回到淇诸，在乱石破木下看见枯死的转业莲，将一切联系起来想想，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但他从来都是置身事外的，对一切全然不在意。不在意生不在意死，不在意两千年的修行后被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夺去成仙之路，仙妖神鬼在他色浅情淡的双眸中众生平等了。

好像只有在捉弄人时才能挑动出些微属于人的，淡淡的情感。

“我说过的，不如不知。”

她的情感表露得点到为止，不是痴缠的性子。若是不知，等何时她累了，自己也就走了，那之后才是彻彻底底的永生不见。若是让她知道，少不得有几日的烦扰。

但也不是悦事全无，就比如看到了这么情感纷呈的神情。

“你如此艰难皆因我而起，怎能不知。”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莫淮该是纵游四海八荒，逗柳戏风。而不是修为尽散，日益衰老，连自保都做不到。

莫淮浑不在意，九九无法做到像他一样坦然。

莫淮开口便是锥心：“那你能找到法子救我了？”

一剑封喉。

眼前人停住，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带你回灵族，族长他们会有办法的。”

“有没有办法你我都很清楚。”莫淮打破她最后一点念想，“你怎么做，都无济于事。”

他踏入房门时想到什么，道：“天意多变，于此恒一。”

“那就背弃天意。”

年老之人头发多是灰白无光，莫淮却是个例外，灰白的长发依旧莹润亮泽，走动间泛着暗暗的光。可落在九九眼里却针扎似的，转眸别开视线：“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无济于事？”

莫淮懒得同她争论，关上门将人隔了出去，在一片静谧中躺上床歇息。

天色昏沉，飘絮似的雨点绕过青瓦跳在檐下的红衣上。九九目光静静落在木门棂条上，却不像是在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默然站着。良久，道："莫淮，我不该遇见你的。"

可惜该与不该时光都不会倒流。心里再是悲戚第二日屋后的开门声一响，照样含笑踏着晨光款款而来。

"早。"九九一寸一寸观察莫淮的脸，没发现多出的皱纹才暗暗松一口气。

将门完全打开，空气顺着大开的门户涌进来。莫淮偏头瞥她一眼，问："看出个子丑黄卯了？"

主人还没有发话九九就登堂入室，"想要子丑寅卯？简单，不如随我回族，看看族长和长老们是否能想出法子。"

“不劳烦。”大亮的天半点雾气也无，青山经雨冲刷后焕然一新，较前亮堂了几分。莫淮走到树下，风扑在裸露的颈侧，带着冰冷的凉意。

九九看向逆光中的背影，想了想，道：“那这样，我换种问法。族中有朵盈彩雪莲即将盛放，其貌甚美，不如我陪你去一睹为快？”

仔细想来应该不止一朵。行明雪山广袤无垠，但火灵一族人丁不算兴旺，多是聚居在雪山一角，余下的千里之地少有涉足，恐怕其中也长了不少雪莲。

她又补了句：“或者我把所有雪莲聚到一处，你挨个欣赏？”

莫淮记忆里是有这么个东西，菲薄的半透明花瓣泛着七彩的光，像个琉璃灯，唐齐送过。

如风过松林的声音不徐不疾，明晃晃的讽刺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好听了几分，“留着你孤芳自赏吧。”

被雨水光顾过的青石板小路湿意明显，曲曲折折遮掩于一片茂林下。莫淮眼扫过去，一抬脚小路就迎来今日第一位行客。

见他走了，九九自然不会站在原地不动弹，带上门，一路上甚为从容地围着他前后左右转悠，变着法子劝莫淮跟她回灵族，直到二人坐在算命摊上也不停止，当真是不遗余力。

“老先生，我来测福寿。”

莫淮而今的面容在尘世间属实不多见。长发是将近七旬的灰白，肤色却是未及而立的白净亮泽，淡淡一笑只有眼角纹稍稍明显，前日里额面部多出的那几道皱纹隐隐约约，非表情大动不可见。

但莫淮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笑容也淡，连动作都似漫不经心，丟掷垂眸间，竟有几分超然的意境。

算是何缘故呗？”

莫淮靠在椅背上，日光明亮但不热烈，带着秋日特有的干燥，洒在人身上很适合闭目养神。他缓缓开口：“昨晚那副凄惨样子竟没有整夜落泪？”

一夜过去换了个人一样，插科打诨如常，只有眼神偶露出极轻微的紧张，对上莫淮的目光时又飞快消失，极不想被发现似的。仿佛雨里的失魂落魄是个海中蜃境，眼前人言笑晏晏，神情再是轻快不过。

九九几不可查地放大双眼，维持着笑道：“那现在哭给你看？然后你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靠在椅背上的莫淮一哂，慢悠悠掀开了条半睁不睁的眼缝，浓睫之下的淡色双眸透过这条细缝瞥向她。

“我现在远不敌你。想要我同你返族，该直接绑了去，干脆利落，何须在此多费唇舌。”

九九半是深情半是玩笑道：“怎好唐突佳人？千难万难也须得你愿意。”

莫淮的眼神不幽深，也没有明显的情绪，但那道目光打过来，清清浅浅的，却像洞悉万事。他问：“若我不愿意呢？”

“那就等到你愿意。”

“等到我死？”

九九静静与他四目相对，良久，笑了笑，道：“等到你死之前。”

短短两天她接触过太多次“死”字，都是关于莫淮。

他会死吗？会吧，一个没有内丹的人要怎么活呢。一百年前那道天劫劈下，内丹殒没，他该跟着丹毁人亡的，可是没有，出乎常理的，他靠着体内剩余的灵力活了下来，甚至活得还不错。由此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更改的，天劫是这样，命数也是。

可九九又不可自抑地想：万一当真无法破解呢？

莫淮还是会死。

可总不能坐以待毙。九九望着他微垂的眼皮，笑得发苦。

闻言，莫淮脸上浮起笑来，不同于惯常的淡然，而是带着微末审视的意味。

“我可以跟你回灵族，甚至可以答应你从此不再滥用灵力以维持寿命，但有一个要求，”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上那双喜忧交加的双眸，道：“我要你说，你所作所为从始至终，都是因为对我的那点男女之情。”

这是极有力的诱惑，一句话比她十倍百倍的痴缠还有用。可九九只是无声看着他，说不出口。

莫淮好像总是这样，他说世人画地为牢，因此见不得半点矫饰；又说凡尘俗世，人总套着虚伪的皮，所以时而引人违背本心，就像现在这般。

这个隔岸观火的浮世过客，直白的恶劣。

良久，九九动动唇，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看不出来啊，你竟是暗自痴心我这样久，你早说我们不就能双宿双飞了。”

说完，冲他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话说到这里就是翻篇，九九又顾左右而言他几句，本以为莫淮不会轻易答应，或者说根本不会答应同去灵族寻破解之法，没想到在某句根本不沾边的话后竟应允了。

九九愣住，暂不去想他是何用意，“噌”一下直起身飞快跑到衣裳铺子里银两一丢，抓来一套厚厚的冬衣。

行明雪山终年霜雪不释，入山奇寒，非常人所能禁受。莫淮裹上厚厚的冬衣，罩上特制的御寒衫，外披大氅，毛领净白蓬松，护住脖颈的同时遮住他一小截下巴，脸透出粉色，冻的。

九九注意到他的异样，抬手挡下寒气。问：“还是冷吗？”

地上积雪很厚，脚踩下去响声咯吱，莫淮眼前白茫茫一片，“无妨，走吧。”

所幸离得不远，很快九九就领着他到了会客堂。事先已和诸位长老及族长千里传音交代过情况，眼下正在堂中等着。

跨过门槛，莫淮无视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不见外地拉把椅子坐下。

七八位长老沿着主座两边左右坐满，轮番去查探他的灵脉根基。末了面面相觑，眉头拧得一个比一个高。

“这样。”唤开长老朝主座上的族长道：“我们几个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回去再探讨探讨。”

当问题棘手又束手无策时，就会回复一句委婉的话。

族长头还没点完众长老早就不见了影，她看向座下神态自若的莫淮，没想到撞上那束淡淡的目光，像是有话要说。

两道视线在温暖的堂内交织，族长读出他眼神的含义。

“小九。”族长说，“风雪那里炼得一丸驱寒丹，你去取来罢。”

九九自是狐疑，这明摆着是要支开自己。没多问，应下，出了会客堂。

脚步声渐无，“吱呀”声过，暗红的门将室内外分成两片天地。族长打量的眼神落在莫淮身上，客套道：“莫公子的事，我族会竭尽全力相助，还请公子放宽心。”

竭力到最后能否有转机这谁也说不准。一族之长只在整治族中事务方面无人能及，但论起修为境界，方才那几位长老皆在她之上。看他们那副为难模样，安慰话说得都底气不足。

椅背笔直且硬，靠上去硌脊背，莫淮索性也坐直了，双手拢着九九找来的手炉百无聊赖敲着。

“族长能助我之事不需全族竭力。”

主位上的人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顺着他的话道：“愿闻其详。”

莫淮的声音不急不缓：“诚如族长所见，我内丹殒没修为无存，体内残存的灵力等同我的寿元，灵力用尽之日就是我神魂俱灭之时。想来不会太久，至多一年。”

那点灵力离开内丹太久，驱动时已开始反扑，制敌的力量比不上内伤来的重，尽显日薄西山之态。

一年太久，至多几个月就会尘归尘土归土。

族长深沉地注视着莫淮平淡无比的神情，生死存亡之事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和“天真好”一样普通。

立时有些琢磨不透他的意思，试探道：“那你是想？”

莫淮看向她：“远离贵族族人。”

至于这个族人是谁，显而易见。

族长：“你谁说，九九？”

“不错。”会客堂门窗紧闭，又罕见地烧起炭火，莫淮浑身的冷气消散，脸色也恢复了正常。眼眸低垂着拨弄手炉，白皙的脸快与颈间的毛领融为一体。

他道：“世间万物所以能生生不息，贵在制衡。此消彼长，此生彼亡，所以造就六道轮回。你我灵人虽不入轮回，一样受有牵制。而她，便独为我之牵制。她占去我的命格，灵力认主，受其召唤，她同我待得越久，我就死得越快。”

堂内陷入寂静。

过了许久，族长叹一口气，声音低沉，“我知道了。”

莫淮将暖洋洋的手炉放到一旁，漫不经心道：“多谢。”

会客堂外，九九拧着身子紧紧扒住门，耳朵高高竖起，贴着细小的门缝全身贯注地听。分明离得不远，隐约还能看见主位上的族长嘴唇在动，却一个字也没听见。

“说什么了还不让我听。”正嘀咕着，门忽的开了。她全无防备，差点歪进来人怀里。

白色的毛领被气流带动，细细飘摇，衬得平静如水的莫淮像是玉石雕琢的。目光中红色的身影趔趄几步才站稳，脸上满是欲盖弥彰的正色。

莫淮不咸不淡开口：“贵族人喜欢就地起舞？”

九九做贼不心虚，摸出一粒丹药给他看：“我来送东西的，跑太快了而已。”

“看得出来。”莫淮道：“脑子都甩飞了。”

话就没一句能听的。

九九刚要反驳，就听见族长叫她进去。只得换了口气叮嘱道：“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