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潋走上前敲了敲那红木大门。等了片刻,便有一个童子拉开门走出来。
他望着时潋,或是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只问:“公子叩门所为何事?”
时潋先是沉默,复问道:“夫人可在家中?”
门童点头:“在的在的。”
时潋说:“麻烦去通报一声,说时云盛回来了。”
门童愣愣应下,钻回了门后。他走在清苑水榭之中,总觉得“时云盛”这三字耳熟得紧。
呀!这不是他们家小少爷的表字吗?!
门童连忙飞奔到大夫人的院子,甫一跨进去便大喊:“夫人!小少爷回来了!”
时潋和莫玦一同等在门外,他右手撑在腰间的佩剑上,明月谙月白色的挂穗轻轻摇晃。他侧身看向莫玦:“师兄回吧,如今与我沾上关系不是好事。”
不知是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雍凌周之所以能修至大乘境界缘在一件千年前的上神遗物。
修界虽然明面上看着和谐,却不知有多少人都垂涎那真假参半的法宝。
而他时潋作为雍凌周唯一的弟子,自然而然地被人盯上了。否则那日罗寻定也不至于派出上千弟子对他一路追杀。
月白挂穗骤然停下。
更何况,时潋的眸光深了几分,他更是亲眼看到了那几个宵小是怎么暗算了雍凌周的。
杀师之仇,他定会亲手讨回来。
“云盛。”莫玦唤他,似是想给予宽慰,可话还未出口,便听门内传来了妇人的呼唤。
“潋儿,潋儿!”时夫人顾不得发髻上步摇哗啦作响,提着裙摆跨出大门,将儿子一把抱住:
“我的儿,是不是瘦了……快让娘亲看看,娘亲想死我家潋儿了。”
时潋无力地笑了笑,他轻轻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儿子也想您。”
他给时夫人介绍:“这是门内的大师兄,莫玦,表字少淮。”
时夫人生得端雅,见还有旁人在,连忙理了理鬓发,轻声细语道:“方才失礼,竟没瞧见客人。有劳莫公子送小儿回来,如若不嫌,便进府喝盏茶歇歇脚吧。”
莫玦摇头:“多谢夫人款待,只是在下还有事务在身,便不多耽搁了,来日若有机会定然赴约。”
他又看向时潋:“昨日师尊传信与我,崇光要闭门一段时间,你便在家好好休养,不要多想,有事记得联系我。”
他说着,叹了口气:“云盛,莫要就此消沉。”
时潋未答,只是点头:“师兄保重。”
目送莫玦离开,时潋揽着母亲往府里走去。
他面色苍白,又被白底红纹的弟子服一衬,看上去格外虚弱。
暗红的图纹就像是干涸的血液,彰示着主人的伤痕累累。
知子莫若母。
时夫人忧心地抚了抚儿子的肩膀,青年人单薄得叫她心惊又心疼:“回你的院子好好休息一下吧,你大哥和父亲明日返家,咱们一家人好好聚聚。这次回来住多久?要过年了,带你去京城看看二哥和姐姐……”
“我也不知道住多久。”时潋说,“掌门把崇光门关了,弟子也都遣散了。也许,再也不用回去了。”
时夫人有些惊讶,又问:“那你师尊呢?仙尊他没有其他打算吗?”
“师尊……”时潋低声道,“死了。”
时夫人大惊。可时潋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向雕梁画栋的庭院深处。
那目光虚浮,游离在人世之外。
回到他幼时住的院子,时潋停下脚步。
东风苑里种了很多兰花,同他在崇光门的住处一样。时小少爷爱兰如命,当年拜师后的第一个生辰,雍凌周便送了他一院子名贵兰花。
向来一尘不染的仙人头一回脏了袍摆,亲手为他种下数百株香兰。
他最喜素冠荷鼎,东风苑和千秋阁侧院种得多的也是这个。
素冠荷鼎花期在初春,崇光门里有灵力滋养却是四季不败。可在江南的院子里,纵使下人再用心侍弄,初冬的时节里也养不出一朵花苞。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时潋遣散院子里的侍者,独自坐在床上解开了腰间的纱布。
他这几日休息不好,更没有心思打理伤口,莫玦问起来也被他敷衍过去,如今那处伤口已然发炎溃烂。
这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并不是什么重伤,对他更是不值一提。
时潋少时在各大秘境中受的伤远比这严重百倍,可那时雍凌周在。
他要去闯,雍凌周不拦着。
他受了伤,雍凌周只会大把大把地往他身上砸各种灵丹妙药,不出半个月就能活蹦乱跳。
等伤一好,他又要下山历练。雍凌周心疼他,却也从不拦着。
时潋在乾坤袋里翻找了一会,从中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
他在齿间咬了块纱布,用过了火的匕首干脆利落地割下伤口附近溃烂的皮肉。
“唔……”
他额头上不停冒着冷汗,额角的青筋绷紧跳动。
时潋吐出纱布,口腔里满是血腥味。他娇气得想哭,伤口很疼,疼得他此刻特别想念雍凌周。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自己第一次从秘境里带着伤回来。那时候他不过十四五岁,修为便至筑基巅峰,不免心高气傲。
当时修界一众门派的弟子历练,他受几个别派的弟子挑拨,非要深入秘境去杀一头凶兽。
最后惨胜而归,一身是血。
领队的是胥扬长老,一见他满身的伤,忙不迭地将他送回了门里。
据说雍凌周看到他的时候,脸色黑得可怕,吓得胥扬长老以为自己要被师兄就地正法了。
后来等他在昏迷中悠悠转醒,却只看到长清仙尊红得快要掉眼泪的双眸。
时潋把血迹收拾干净,躺进晒过的被褥里。伤口的疼痛伴随着头脑的昏沉,他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梦境。
梦里依旧是那一日。
上元峰顶雷声轰隆,惨白的闪电撕开浓云,裹挟着疾风劈向阵法中央。
他本来要去东极宗赴约,半路发现忘带名帖返回门中取。谁知正好碰上雍凌周前往上元峰赴鸿门宴。
所谓鸿门宴,其实是由乾灵宗牵头的一场“论道”。往年不是没有办过,可受邀的都是与其交好的门派。
乾灵宗不满崇光门已久是修界心知肚明的事实,一朝黄鼠狼给鸡拜年,怎么可能会安好心?
时潋都知道其中有诈,雍凌周还是去了。他不放心,于是一路偷偷跟到上元峰。
说来奇怪,雍凌周神识强大,本该能发现匿息的他,那天却让他藏了过去。
九玄雷相阵乃是上古阵法,世间流传的相关典籍对此也只有寥寥数语。
偏偏罗寻定成功了。
天雷,一道又一道的天雷。他眼睁睁看着那如焰如刃的雷电打在雍凌周身上,眼睁睁看着白袍上渗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他提着剑闯入,毫无顾忌地冲向阵法,却被轻而易举地弹开。
那群老东西狰狞的面容在梦境里变得模糊不清,当一柄剑刺入腹部时,他抬头,正好与阵中的雍凌周对上眼神。
长清仙尊眼里充斥着心疼与惊愕,平日凛冽的凤眸垂着泪,就像是万古冰封的深潭一朝融化。
真好看,时潋心想。
灰飞烟灭之际,雍凌周对他无声地说了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时潋在梦里竭力去看,一字一字辨认。
雍凌周说,时娇娇,等我。
……
时潋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他掀开锦被下床,先是一愣,揭开腰间纱布一看,不过一夜之间,那道血肉模糊的伤痕离奇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多想,门外侍者便道:“小少爷,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夫人请您去前院。”
时潋应了一声,随意披了件外袍就出了门。
“小潋。”
一个而立之年的儒雅男子看见他,连忙放下手里的算盘朝他走来。
时潋瞧着人,认出是自己大哥时衡。大哥与二哥时浚是双生子,比三姐时芬只大上两三岁,如今三人皆过而立。
时潋垂眸,家中属他最小,却因外出修行反而是在家最少的一个。这时见到大哥才惊觉,自己已经有六年没有回家了。
世人道修仙之人就应该斩断尘缘,可如今这地步,世间能让他安心入眠的地方还是只有家里。
“大哥。”时潋说,素色的外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滑落,“父亲。”
时父已过知非之年,两鬓花白,但胜在修养极佳,看上去就像是当代大儒。
时父细细瞧着小儿子,长高了不少,却瘦得厉害。江南的秋风不寒,披着青衫的年轻人却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回家便好。”时父没有多言。
时家的家业有长子接手,次子在朝中虽称不上位高权重,但还是有一席之地。再不济三女儿也是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总能保他时家百年不倒。
至于小儿子,修仙有天赋便随他去,如今就算不想继续,时家也不缺他一口饭。
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足够了。
时衡笑着给弟弟披了件大氅:“娘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排骨,兄长带你去吃饭。”
说着,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出去这些年怎么瘦了这么多?待会儿多吃点东西,你小时候爱挑食,想来仙门众人定是不在乎吃食的,是不是总不吃饭?”
时潋抿了抿唇,想说修道之人早早辟谷,可迎着兄长的目光,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是摇了摇头:“雍……我师尊待我好,只是长高了。”
雍凌周待他好,从未苛待过。这份好好到他忘不掉,好到他沉溺其间。
而如今怎么能不瘦呢?
那是他的心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