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解春默默地盯着床顶拼成的海棠格。
床帐未曾拉开,但光线的方向足以让他意识到现在已经不再是清晨。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江浪拍打在船身,规律的一声又一声。
难以启齿的地方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痛。
鼻尖萦绕着一些他熟悉不熟悉的混合香气,味道也淫.靡得让人提不起精神。
他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莫名有种被始乱终弃的凄凉感受。
鼻子一酸,呼吸的频率自然就变了。
“醒了?”
没等他自怨自艾上多久,房中便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然后床帐被拉开,大片的光影扑面而来,凌解春费力地眨了眨眼,发觉酸涩的地方还不止那处。
“沈霜序。”
他磨着牙控诉道:“你还是人么?”
虽然不知为何,事情的发展方向同他的预期已然大相径庭,但凌解春自认心胸宽广豁达,看着面前这张明显表情比往日温和得多的俊脸,鬼迷心窍地觉得倒也没那么不可接受。
他甚至贼心不死地伸手抚了抚沈萧辰含着笑意的脸颊。
沈萧辰不仅没有躲开,反而贴近了些,触了触他的额头。
笑意顿时变得浅淡:“我去叫医师。”
“喂!”凌解春急道:“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声音嘶哑得凌解春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这竟然是面前这个比他还漂亮还柔弱的皇子干的?
他怎么做到的?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人,还是那张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脸,表情柔和下来,更显得艳光动人。
他心猿意马地回忆起他意识丧失前,昨夜见过这一船的歌娘曲郎,竟然没有一人能夺他颜色。
难怪他对着这张脸垂涎了两世。
只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今早起不得身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怎么做到的?”
他胡乱猜道:“你给我下药?”
“趁人之危?”
“范银派了人来替你按着我?”
凌解春抬着手腕瞧了瞧。
没有捆绑过的迹象,但留下一个奇怪的印记,仿佛被火焰燎过,留下一个滚圆的烫伤痕迹。
凌解春不以为意,还在继续猜测:
“难道是曹俨追上来把我打晕了?”
“不会是陈妙常罢?”
他抖着手指指着沈萧辰叫道:“你竟然叫一个小姑娘替你干这种事情……”
越猜越离谱。
“……是你自己主动的。”沈萧辰听不下去,随意往床上一指:“喏,你立的字据。”
凌解春扯过那质地良好,却早已皱成一团的里衣,翻来覆去半晌方才看到袖口凌乱的茶渍。
虽然早已漫漶不清,但观那潇洒不羁的走势,倒的确像是自己醉后挥洒。
“这是字据?”他崩溃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不晓得给我磨个墨么?”
就算自己醉意之下急不可耐,也总还有……
他抬了抬下巴道:“再不济,那妆台上没有胭脂么?”
这显然不是沈萧辰会留意到的东西,他直起身来,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不大好看。
“嗯。”沈萧辰又默默看了他半晌,不咸不淡道:“昨夜我还以为你不要脸了呢。”
“……”
这是对待刚刚以身相许的情人的态度?
凌解春瞪着他,不仅悲从中来:“我两辈子来第一次,你就这么对我?”
沈萧辰愣了一下,旋即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要向门边走去。
凌解春不可思议道:“你不信?”
“你竟然不信?!”
凌解春忍着痛坐起来,一字一顿道:“沈霜序,用你那自作聪明的脑袋好好想一想,我为何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沈萧辰猛然转过身来,眼睛红的似要滴下血来,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凌解春脾气好归好,又哪里肯在这种事上吃闷亏,委屈得眼睛都红了:“我不知道我昨晚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
虽然他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望秋,可是看着沈萧辰怀疑的目光,他索性一股脑儿道:“我是多活了一辈子,但前世里除了小和尚……”
他顿了一下道:“……再没有人知道我是断袖了。”
“他都没有答应我,自然也没有旁人了。”
“你竟然怀疑我……”
凌解春两辈子都没有这么委屈过,委屈的眼泪都不由自主地直往下掉,气得语无伦次:“我真是喂了狗了。”
“瞎了眼。”
“你以为随便一个就能爬上小爷我的床么?”
“你把我当什么人,把你自己当什么人?”
凌解春气疯了:“老子想睡谁睡不到?”
“你以为我谁都看得上么?”
“我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不是白白留给你糟蹋的。”
“对不起。”
凌解春的咒骂戛然而止。
他的肩头一片湿意,泪水多得他的锁骨都要盛不下了。
“哭什么。”他不自在地动了动了肩膀,推了推抱着自己泣不成声的那个人,别扭道:“别哭了。”
沈萧辰死死地抱着他:“是我的错。”
他张口触在凌解春肩头,却又舍不得咬了,轻轻辗转蹭了蹭。
“喂。”凌解春不满道:“不应该是我咬你么?”
“给你咬。”沈萧辰的声音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凌解春听着都有些不习惯,他摇了摇头道:“算了。”
“我舍不得。”
凌解春泄气道。
明明已经……他昨夜不也没舍得么?
他总归是心软的。
“是我的错。”沈萧辰柔声道:“下次……”
“没有下次了。”凌解春冷声打断他道:“我又不是受虐狂。”
“下次我给你。”沈萧辰的头枕在他颈间,轻声道。
“真的?”凌解春浑身一震,退开了些许觑他脸色,试探道:“真的?”
“真的。”沈萧辰温柔地看着他:“你想要么?现在就可以。”
凌解春兴奋地从床上弹起来,随即惨叫着跌了回去:“我记住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沈萧辰承诺道:“永远不反悔。”
方才还觉得错付,俄而沈萧辰的一句话又让他转悲为喜,顿时觉得昨夜的牺牲值得。
他抹了把他脸上的泪,违心道:“别哭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当然不,明明是美人含泪,我见犹怜。
凌解春暗暗想,下一次,他定要叫沈萧辰哭得比他还惨。
四目相对,两双红肿的眼,沈萧辰不禁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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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自鄂州溯江而上,再入群山烟瘴里。
凌解春的伤好得差不多时,众人便弃了船,改行陆路向岭南去。
凌解春也只得暂时歇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你说,范银为何要带这些人去岭南?”
凌解春望着浩浩荡荡,几可算做一支军队的人不解问。
这几日翻山越岭下来,他们行了不少弯路,看样子他们也并非岭南人,难道是范银带来,打得投奔沈衔霜么?
“所以你觉得就凭我们两个人……”沈萧辰也有些不可思议道:“是能说动沈衔霜借粮给河东道,还是能送粮到河东道?”
“你是说……”凌解春停下脚步,同样震惊道:“你是打算带这些人去明抢了?!”
“别讲的这么难听。”沈萧辰蹙眉道:“先礼后兵而已。”
还先礼……他早该知道,在沈萧辰这里,只有藏着刀锋的胁迫。
他才是惯于虎口夺食、火中取栗的那个人。
凌解春怔怔地看了沈萧辰良久。
“怎么?”沈萧辰跟着他慢下脚步。
“沈衔霜可是他的准姐夫。”凌解春压低声音道:“你确定这行得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沈萧辰坦然道。
“你不怕自己看走了眼?”
“你觉得自己眼光不好?”沈萧辰笑:“明明是你选的人。”
“我是怀疑。”凌解春叹了一口气道:“我大概是个瞎子。”
“没事。”沈萧辰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就算是看错了人,沈衔霜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他毕竟是位君子,就不得怨他们欺之以方。
“还好我没有执意要与你斗。”凌解春浑然不觉那只在他头上作乱的手,只自顾自地叹气道:“否则我怕是要死得比前世还绝望。”
听他讲到“死”字,沈萧辰不禁抿了抿唇,收回了手,默默在背后捏成了拳。
“不会。”
沈萧辰强调道:“永远不会。”
他就是为他而来,又怎么会去伤害他?
就算凌解春不是重生而来,他也愿意为他躺平成路,他有他的奔赴,而他有他的守护。
他敬重沈衔霜,爱戴沈衔霜,那么哪怕他心底有再多的不忿与不平,他也会竭尽所能,将沈衔霜拱上帝位。
他相信凌解春的眼光。
可是今世的凌解春却将目光投向了他。
满怀赤诚、掷地有声道,他要他。
他真的可以么?
他垂下眼来。
毕竟这是一条他从未曾设想过的路。
他还没有想过应该怎么去走。
他亦对自己没有信心。
而他所有的勇气都源自于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人。
毫无保留、毫无芥蒂地看着他。
哪怕被他欺骗过利用过,也依然用那双弯弯的笑眼注视着他。
“我也没想过要同你斗。”沈萧辰笨拙道:“我只是看不惯你跟着沈凝霜。”
他前世害死了他啊,他怎么能向他低头。
“我也不想投靠他啊。”凌解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打了个寒战道:“我那不是刚被他杀过一次,被吓到了么。”
沈萧辰也伸手抚了抚他按的地方,眼神里多了些凌解春读不懂的凝重。
“你知道么,”
提到前世的死状,凌解春又忍不住倾诉道:“我总觉得我前世死之前,看到他了。”
“他?”
“望秋。”
“可是……”凌解春的声音低落下来:“他怎么会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