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和自己多么相似。

他时常漂浮在虚空，除了自己，无人可见。

他穿着校服，有时会穿双白色运动鞋。鞋带系成完美的蝴蝶结，一整天都不会松开。

鞋子是他攒钱买的，瞒着父亲买的。

郭望轩有时会看着他出神，遥想到很远的将来，想到他的成长，幻灭与死亡。

犹如一朵花在春天发芽，夏天绽放，秋天凋零，冬天腐烂。

他会冷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单反被砸碎时，他的泪水悬在脸边。

郭望轩知道他真的很喜欢这台单反，无人管辖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拿出来抚摸。

他会一张一张反复观摩半成品，在电脑桌前调至最满意的色调。

他会为了达成某个任务而违背初衷，挤压精力，他不会像郭望轩似的破口大骂，他只会用最平静的声音表达痛苦。

他甚至不会表达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郭望轩有时选择回答他，“你该知道的，我最讨厌的就是相机。”

更多时候选择忽略他。

这份忽略是恼怒的代名词，有种“你算什么，你懂什么，小傻子。”的自以为是感。

“别吃药了。”

那个傻子会傻傻地劝阻自己，“生病了，要去看医生。”

郭望轩阖眼的一刹那，忽然道：“你觉得，医生会救你还是救我？”

他默然无言。

郭望轩翻了个身，“别烦我了。”

他便嘀咕，“我很喜欢吃饱的感觉。”他说，“我很饿，可父亲和母亲都说，不能吃太多。”

郭望轩盯着他，目光浸泡在混沌里面。

他变得越来越淡，终有一天，他会消失。

“杨止是谁？”他问道。

郭望轩唰地睁眼，眼瞳里沉淀着黑压压的乱麻，“跟你没关系。”

【郭望轩】：老板？

王子柯没回他，估计吓懵了。

【郭望轩】：对不起

【郭望轩】：我跟爸爸吵起来了，心情不太好，说了很过分的话。

【郭望轩】：我对老板你没有其他想法！真的只是意外！

【郭望轩】：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因为我被暗恋很久的女生拒绝了，所以……

【郭望轩】：虽然不是侮辱你的意思，但你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

【郭望轩】：总之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郭望轩】：请你不要告诉杨哥，我不想他太操心我的事。他照顾我们家已经很多了。

【郭望轩】：不会有第二次了。

【郭望轩】：我保证。

【郭望轩】：（流泪猫猫头.jpg）x3

安眠药促使郭望轩一觉睡到辛姨来打扫卫生。

郭如睦拆掉了他房间的锁，此后辛姨都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她看见躺在床上半裸的郭望轩，惶恐的心情直接淹没头顶，“不好意思……我以为您已经……”

郭望轩被吵醒，昏沉沉地坐起来。

全身酸痛，稍微一拉伸就疼得要死。

“进来吧。”

他压住火气，从衣橱里拽了几件衣服就甩上卫生间的门。

不出所料，腹部和后背覆盖大片的淤青，胳膊上还有几道擦伤，正缓慢渗血。

以及，胸口的濡湿痕迹。

他嘲讽般地捏起领口，随后用纸巾粗暴擦去，刺激的痛让他眉头皱得能放盘子。

纸巾微微湿润，透着股淡淡的腥味。

此时此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郭望轩忽然想把镜子扣下来摔碎。

「真恶心啊。我的身体。」

在拳头握紧时，他瞟见指节上的疤痕。犹如冷却剂，郭望轩猛地清醒过来，冒出来的冷汗打湿了衣服。

他打开花洒，自上而下的水流嚎着徜徉下来，让过激的心跳恢复冷静。

“起床了嘛？”杨止耳朵夹着手机，边套裤子边说。

“刚起。”

“我猜得蛮准，”杨止满意道，“你家离大闽石公园近不？我做了出游攻略，它那里头有家早餐店，小笼包特别好吃，几乎没差评的。”

郭望轩“唔”了一声，“还成。”

“今天有安排吗？”

“没有。”

【郭望轩】：我今天不舒服。

【郭望轩】：你再指挥我，我死给你看。

【郭望轩】：（比心.jpg)

“你发个定位给我，我来接你。”

“接我？怎么接。”

“你杨哥租了辆摩托车，帅毙了，吃完早饭带你兜风。”杨止常态性点烟，啪嗒一下。

郭望轩几乎能嗅到烟味，“你嚼会儿口香糖再过来。”

“啧，屁事真多。”

“呼！”

杨止被头盔里闷热的环境给逼得冒汗，一到地方就脱下来，甩了甩刘海儿。

他本就身高腿长的，一脚杵地上，裹着牛仔裤，偏偏他的腿又不属于竹竿类型，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皮下肌肉的存在，视觉上无限拉长。

见到人了，他刚吹起的泡泡噗地炸了。杨止用逗黑豆的手势招呼郭望轩。

“高端，”杨止停在外区，纯粹欣赏地仰视别墅群，嘴巴里的口香糖顿时没滋没味，“城中心地段，没几个亿的都住不起吧。”

“看我租的新车。”

郭望轩了无生趣，“嗷。”

“没品的东西。”杨止啧道。

他半坐着，郭望轩站着，两人之间有了个小小的身高差。

杨止的眼睛很特别。

眼尾上挑，下睫显眼，瞳色浅如琥珀。

笑起来会眯成一道缝，骨上大部分的肉不由自主地在他眼下开了聚会。

那颗白色的痣在眼波摇曳。

他穿了件浅粉色的小熊印花衬衫，裸露的胳膊稍一动弹，骨节分明，青筋蔓延进袖口，衬得小熊软糖变成了硬糖。

好像晒黑了点。可整个人明晃晃的。

郭望轩突然伸手弹他个脑瓜崩。

“啧，没大没小的。”杨止不屑跟小屁孩计较，拨开他的手，“上车，把头盔戴上。”

“几点起的？”郭望轩使了点劲，腹部一发力坐上后座，疼得他精神恍惚。

摩托车吼隆隆吼，“六七点吧。”

“你平时也没起那么早，”郭望轩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声音便软了下来，唠家常一样，“这么喜欢澹城吗？”

“喜欢，尤其喜欢这里的物价。一根雪糕都敢要四五十块，我心寒了。”

杨止扫了一眼后视镜，“你没睡醒吗？”

“还好。”

杨止于是放松了右把手。

“早上洗了澡吗？”

郭望轩稍微反应过来，“问这个干嘛？”

“身上有股香味。你家沐浴露什么牌子的？”杨止丝毫不要脸。

“忘了。”

“哇噻，完全不出所料呢。”

“你喜欢？”郭望轩说，“等会儿去超市，我给你指出来。”

“感谢少爷的馈赠，别放鸽子就行。”杨止吹着口哨，“等等，你洗头了吗？”

“洗了。”

“傻逼，你忘了脑袋后面摔了个洞出来？！不要命啦？”

“让脑子进进水，舒坦。”

杨止：……

「小龙蒸包」

“三屉小笼包。”杨止进门便说。

窗明几净，空调全面覆盖，收银台还摆了盆蓬勃生长的兰花。

“喜欢素的肉的还是海鲜的？”

郭望轩正酝酿食欲，“熟的就行。”

“做你家那仨招牌。”杨止对厨子说。

厨子：“OK。”

“你是有多讨厌西餐？”杨止挑了个两人座，“吃不下就让他们改菜系啊。”

“我们家保姆只听我爸的。”

“你爸不会是个混血吧，还是说在国外生活过？”杨止用起瓶器凿开一瓶豆奶，插上吸管，推到郭望轩面前。

郭望轩笑了，“不，他只是喜欢装逼。”

“哎，我还没吃过几次西餐呢，下次偷摸着带点出来给我尝尝？”

“给你脸了。”郭望轩撑着下颌。

“啧，不会说话就把声带捐掉。”

“多不好啊，这样我都骂不了人了。”郭望轩梗着脖子，吞咽唾沫的动作全部隐藏在托下巴的手后面。

浑身都疼。

郭如睦指定做过什么灰色副业。

十二个小笼包一屉，看上去就皮薄馅大，隐隐的透明水晶感。

“我老妈的规矩，饭前先喝点水。”

郭望轩嗦完豆奶才问：“依据是什么？”

“润肠清胃。”杨止夹了个菜包放进他碗里，“替我尝尝好不好吃。”

这顿早餐吃得很愉悦。

每一屉的第一个小笼包都是郭望轩吃的。唇齿间都塞满的感觉很快乐。

“好吃么，笑这么开心。”

“还成。”郭望轩挑剔地沾酱，脸上的开心昙花一现，收得不动声色。

杨止托腮，“唉，可我没很开心。”

“我单位有个升职指标，本来终于轮到我了，结果被人向组长说闲话。”他微微一笑，“我跟他关系一直不对付，真没想到他这死出，给我来阴的。”

“说什么闲话？”

“说我是gay。”杨止耸耸肩。

“还真乐观啊你。”郭望轩说，“天天哭穷，怎么现在不哭了。”

杨止的筷子徐徐落在盘上。

“gay的数量比穷人少。我气死了好吧，所以来澹城旅游散心了。”

“照顾老妈的高中同学”，这种伟光正的理由只适合应付社交。面对郭望轩，却能把内心的逃避托盘而出。

为什么？

可能因为对方和他不是同档次的吧。

没有利益竞争，所以能成为饭友。

他对于“朋友”的定义很肤浅，只要能一起坐下来吃饭，就是他杨止的朋友。

因为他不喜欢应酬和无意义的社交。

可和郭望轩的社交，说实在的也没什么意义。从某个角度来说，对方连“正常人”的标准都难以企及……

小孩子才探究原理，成年人就躺平了接受现状吧。

毕竟有问有答的相处模式，挺不错。

杨止忍不住吃了很多，结果是三屉可能不够两人吃的。

他的吃相莫名下饭，一口一个，快得像喝水，有种不顾胃肠死活的美。

郭望轩看着，食欲腾腾升起。

“你为什么能吃这么多？”

“我健身啊，累了会饿。”杨止说完，还带着自满和蔑视地扫视他，“再不多吃一点长不高的。”

“纵酒过度也长不高。”

郭望轩白眼，“你个阿叉棍。”

杨止又跟厨子点了碗粥，回来时，话题就画风突变了，“前台那盆草养得蛮好看，红彤彤的。”

“那个兰花？”郭望轩问。

“这你都知道，这么厉害。”杨止惊异了一下下，随即叹了气，“不行，我有点看不清它的样子，可能度数又涨了。”

“近视？”

“嗯，平常戴隐形。”杨止说，“还是有框的方便点，我寻思今天去配副眼镜来着。”

“嚯。”

“嚯什么嚯。”

“你戴的是美瞳吗？”

郭望轩咬了咬下嘴唇。

“不戴啊。”杨止说。

“所以你眼睛是天生这样的？”

“天生怎样？”杨止被他搞迷糊了。

郭望轩吸光豆奶瓶，他握紧瓶口，把突然涌起来的尴尬用豆奶浇下去。

杨止觉着他奇怪，但很快就翻篇了，“有空吗，等下陪我去配副眼镜。”

是“陪我”，不是“我带你”。

一个手脚俱全的大男人用得着他陪吗？人谢望君都不稀罕别人挂着她。

“行不行？”

郭望轩遽然不敢和他对视了。

一般他是习惯和人对视的。

两个人眼睛相对，爱憎、喜怒都表明得很清晰，他能分辨信赖与心虚之间的挣扎，能窥见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之间的纠葛。

他能借此掌握对方的情绪。

郭如睦是这样的人。

可现在他鬼使神差地放弃了这样的权利……好可怕。

仅仅只是一顿饭的工夫。

他是饿死鬼投胎了吗？

郭望轩艰难张口，“不是说好带我兜风，然后逛超市的吗？”

杨止摸摸脖子，“那算了吧。”

“我的意思是……”郭望轩低着头，两手抓住膝盖，“下午去。”

肯定是安眠药的问题。

他的脑袋还是晕飘飘的。

「我曾发誓将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交给他。」

「现在，哪怕六十秒中只有一两秒，我产生了向往自由的冲动，都是背叛。」

「以上，来自《旧途》。」

作者有话要说：　　想知道怎么改封面呜呜呜

第一次修改：2024.2.28

真的，标题废物指的是作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