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进过他的房间。
三楼的房间,不大不小,视野宽敞的窗子,安静的位置,拉开窗帘不是一室阳光就是一室月光,偏偏每次进去都让我压抑胆怯,那个房间装满了禁忌、欺骗、逃避和不能说的秘密,是所有格子中最吸引我也最令我望而却步的,我们的生死、痛苦和爱情,一次次充斥那个空间,它在我心里始终带着阴影,关于家庭暴力和爱人的殉情,令我无法等闲视之。
这种状况终于可以结束了,当我再一次走入他的房间,门似乎发着光,他在电脑前发呆的样子也发着光——他坐在黑暗里,屏幕的光沿着他的轮廓反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帘、床单、他的衣服干净的味道,他的味道。我按亮顶灯。我想起第一次来他家,当我想告诉他自己的事,我说“不要开灯”,现在我终于可以主动把灯打开。
“你回来了?”他扭过头,声音闷闷的,眼神不善,他一定猜到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现在我对他的认知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他对感情,具体说是对亲情和爱情,有超乎寻常的占有欲,别管他嘴上说想要弟弟妹妹,不用看他对父亲那边的弟弟妹妹的确不错,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把父亲当父亲,他讨厌任何得到自己母亲关注的人,也不许母亲过分关注其他孩子,至于我,什么查朋友翻手机吃飞醋没事给自己找情敌,这些我早就领教了,这辈子也不会改。现在的他恐怕一面高兴我和他妈妈关系有改善,一面不爽自己妈妈竟然整天和别人在一起冷落亲儿子。
我懒得理这些小孩脾气,走到他的桌子前看了眼报考页面。
“决定了吗?”我问。
他的眼神躲了躲。
我拿起他的电话,静音,很多未接来电,很多未答复信息,班主任、师兄、班长他们的号码赫然在列。心念一动,又拿起我的电话,也有很多留言,全在问他的志愿。招福尤其热心,一天问了七八遍,附带近似精神分裂的感言,一会儿说前途才是最重要的,一会儿说想和前男友同校,我回复一句:“赶紧填志愿。”
放下手机,我看他闪闪烁烁的眼睛和缩着的肩膀,不禁想笑。
他潋滟的眼睛突然凝固了,他看到我手中的钥匙。
是他妈妈给我的,她说要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再回家”,顺手把钥匙圈上的一把钥匙摘下来。
我想我掩饰不住开心,她看着我忍不住笑。
我想她固然不喜欢我,但这把钥匙是一个和平信号。
他盯着钥匙撇了撇嘴,我怀疑他小时候说起老师不表扬他,听到父母夸奖其他小朋友,就是这个幼稚模样。
越看越觉得他像他妈妈更多,特别是那些混沌不明的部分,认真、天真、较真,都是真。
我坐在他身边的折叠椅上,他的房间原本只有一张椅子,他妈妈以前陪他做功课习惯坐在床边。最近我常来,总会陪他对着电脑看看企划,看看资料,看看新闻,不知不觉,折叠椅不再收起,一直摆在书桌旁,我用手将钥匙扣在桌子上,他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的手。他太静了,以致金属磕碰木头的声音有点悲伤,尘埃落定一般。
“我……”他看着我,假装清清嗓子。
“想好了吗?”我说,“这次由你决定,我一律支持。”
“我想……”他的脸微微地红,“我和你说了那么多,还和你吵架,和你妈妈吵架,可是……”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洗了澡,头发还带着湿气。
“我们要在不同城市读大学了。”他一口气说完。
我不意外。不是没有失望,但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我很高兴他能做这个决定。
“我……抱歉,我反反复复的,说话不算话,我……”他支吾着。
我亲了亲他的额头,还有嘴巴。
“你干嘛!”他推开我。
“为什么改变主意?”我问了句废话。
“我必须上个名校,双一流,最好还能和我妈单独生活几年。”他言简意赅。
我依旧摸着他的头,他愈发安静,声音也静静的:
“我想了很久,最后反复想的竟然你妈问我的话,她问我有没有考虑过我妈身边的人会怎么说,可能只有母亲才会理解母亲的处境。以前我妈动不动就要我跟你比,我烦不胜烦,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住院那段时间,我和你同时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还有我爸,你妈,还有你家的两个小孩,我也听到旁人有意无意说起你的语气,不说别人,就连姐姐也会开玩笑地说‘你看看人家,次次全校第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你摔的’。姐姐最喜欢我,她不会认为你比我好,但她也这样说。我现在怀疑当年那个第一个和我妈提起你的人,究竟是我妈自己问的,还是对方故意说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每天生活在一个既有善意又有恶意的环境中,我的成绩直接决定了人们对她的评价和态度。而且,我和我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感情,我不能只想着我们,我已经让她伤心了,我想,至少我要对她有个态度。”
我没说话。其实在他心里,人不该活在别人的评价中,名校和非名校也排在自己的感情后面,我也认为如此在乎别人的评价近乎荒谬。但我次次考第一,就算不在乎别人,难道不在乎爸爸妈妈的看法?我们的人生就像一次次考核,有时拼命往业绩表上塞东西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为了达标。而他们母子的确需要一个缓冲时间段,重新建立互相包容的关系。
“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你妈和我爸商量年中奖。”他说。
“咦?”我奇怪怎么说到这个,而且,“年中不是已经过了?他们不是每次组织一次团建?”
“是年终奖,年底的,今年业绩特别好,你妈说要给员工们额外奖励。”
“是不是太早了?”
“因为你妈要给女员工订包。名牌包。”
“包?”
“我爸建议务实一点,加奖金,你妈却说奖金可以发,包也要订,一来团队出去好看,二来女人都想光鲜,三来包也是钱,保值。我怀疑对我和我妈来说,本科学历就是一个包。”
“不要总把学习说得那么物化。”我批评,“学习是为自己,不是为了给别人看。人往高处走,去名校进名专业没有错。”
“两个城市离那么远。”他闷闷地。
“我保证遵守男德,天天跟你视频,认识什么人先告诉你,有时间就去看你,没时间提前跟你说。副班长跟我同校,班长和招福就在我隔壁,你随便打听就能知道我的情况。”我戳穿他的小心思。
他气哼哼扭过头,我继续说:“我会努力调整心态,也会努力交朋友,不像以前那样不理人,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他怕我不习惯大学的生活,不论人与人的交往还是面对高材生们的心理落差,他想陪着我,为我打点一切,他最初的落脚点就是我,其次才是什么学习努力考国外名校,我知道。但我不能继续接受他的自我牺牲,人与人的关系必须遵循某种平衡,两个人的平衡尚且晃晃悠悠,何况三个人。
“而且,其实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包括你,你的妈妈,我。”我说。
“什么?”他回头看我。
“你的成绩。”我说。
他能有这么高的成绩多么不容易,我们竟然全忘了。忘了他在医院对着手机听课的艰难,忘了他一边复健一边背考点的辛苦,忘了他因日夜苦学瘦削的身体,一味强调未来,强调他妈妈的付出,强调个人的感受,成绩变成了工具和概念,甚至被人嫌弃不够高,其实它沉甸甸的,比任何人的成绩更加货真价实。
“不要想你妈妈,不要想我,不要想任何人,给你自己的努力一个对称的通知书,不能对不起自己。”
他动容地看着我。
“谢谢。”他说。
“但是英语不能松懈,国外的学校还是要考。”我补充。
他扭头看报考页面,摆弄鼠标,一说到学习他就有情绪,难怪他妈妈生气。
外面有人敲门,我连忙去开,他妈妈拎着两个袋子,他跑过去接,看了一眼说:“妈,你买小瓶的沐浴露干什么?家里不是有?”
他妈妈没理他,最近他总是没话找话,他妈妈爱理不理,他也习惯了。
“放我房间吧。”他妈妈说。
他把两个袋子放进有阳台的卧室,出来时表情带着点忐忑又带着点讨好,他妈妈问:“想好志愿了吗?”
“想好了。”他说了一个大学名,说了心理学专业,“告诉你一声我就去填。”
他妈妈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变化。
“妈,你看……”他刚开口就被打断,他妈妈说:“我洗洗脸。”
他只好回房间等,我坐在他旁边也开始思索。现在我非常了解他的打算,他想用一张名牌大学的通知书当和好工具,给他妈妈赚一点面子,让他妈妈消消气,说服她一起去外地,三四年的时间足以弥补母子关系,对我和我的家庭也不会那么排斥,到时就能顺理成章一起去国外生活。而我仍然犹豫,我不能判断他的妈妈究竟去外地好,还是留在这里更好——一切按照她的意愿吧,在他们母子之间,我只能是个旁听者。不,我要问一下医生的疗程和后续治疗,还好他考的也是个大城市,不缺优秀的心理诊所。
他的妈妈走进来,脸白白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语气平平地问:“想好了?”
他猛点头,最近被母亲冷落太久,一句问话也能让他激动,真是活生生的妈宝和宝妈。
他收不住嘴:“这个学校名气也不小,城市也不错,虽然热了点,不过好吃的挺多的,景色也漂亮。”
她竟然笑了,她笑着听这些话。
他动也不敢动,似乎怕这个笑是假的,又似乎怕这一刻是假的,这种轻松的气氛是假的。
我难过极了,这些天他一直活在夹缝里,照顾我的心情,看他妈妈的脸色,他太辛苦了。
好在……好在……她终于愿意对我们笑了。
“妈……假期我们不回来的话,天天去江边晨练怎么样?”他小心地说。
她看着他,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电脑屏幕。
我的心脏突然一震。
“我也有事跟你说。”她非常冷静,不严肃,不和蔼,不针对,不商量,她说:“我要出国工作了。未来两年在国外,两年后还不确定。好在你现在也考上好大学,能自己照顾自己。”
她说什么?
“还有,我明天的飞机,先要去外地培训,医院那边手续已经办好了。”
她说什么?
“你选一个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学校吧。”
她说什么?
“什么国外?哪个国外?”
我还在震惊,他已经站了起来,气急败坏。
她说了一个名字,“这个公益组织需要医护人员,去非洲一些地区,虽然是志愿者性质,但有工资和保险,也可以保留医院工作,那个组织本身是美国的,如果表现好还有机会去总部。”她坦然又轻松。
“妈你说什么?”他气得发抖,“非洲?什么组织?哪儿来的组织?”
“市里这几年一直有和国外的合作政策,不只是商业上的,还有教育,也有医疗,你住院的时候,刚好这个组织在市里几家大医院招人,我就报了名。”她不疾不徐地,“报完名我就调换了科室,这样才能一边照顾你一边准备那边的考试。考核是今年六月中旬通过的,还有复试、面试,前几天才确定能去,听说那边缺人,我算捡了漏。”
“所以你整天整天不回家全是在医院准备你的出国考试和面试?其实你根本没什么工作,你只是在做出国准备?你宁可住在值班室也不回家……你……”
我把他按在椅子上,拿起手机。
“阿姨,再说一遍名字,英文,还有培训地点,要去的国家。”我说。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他的问题,对我倒客客气气,说了几个名字,她的口语不算差。
我首先调出几个外国群组,向国外认识的朋友还有不久前回国的叔叔们询问,也借此平复自己的心情。原来今天的谈话不是和解,她最后的鞠躬也不是道歉,她要把和儿子的赌气进行到底。她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在我小的时候,她会顾虑我,不在我面前找妈妈的麻烦;现在她知道我对她的善意,所以不愿看到我为过去的事继续负罪,也不愿我因为她和他有隔阂,她向我鞠躬,是把她的儿子托付给我,因为她对他仍有母爱。
“阿姨,如果他不这么做,如果他不跳出那个窗子,您会怎么做?”
“你想知道?”
原来这才是答案。
她不会死,不会继续用她的眼泪、打骂、行尸走肉般的逼迫对付他,她会彻彻底底离开他,就像她彻彻底底离开她的前夫,不同的是,他毕竟是她的儿子,她狠不下心像报复前夫那样报复他,让他活得不如意还愧疚难受一辈子。
我的头脑其实一片混乱,我的手有条不紊地查官网,提一个个问题,对手机里的人,对她,这种提问很快又变成简短的质询,她神色如常,有问必答,而他已经彷徨无措,谁说话看谁,目光只剩恳求。
他为人处事的机灵,他随机应变的头脑,他舌灿莲花的口才,他已经忘了他有这些东西,他的目光很快变成哀求,哀求他妈妈收回成命,哀求我赶快想个办法。
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他的眼睛比任何时候更加潋滟,此刻他似乎只能依赖我。
我痛苦地移开脸。打电话,查资料,问问题,忙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的脸色越来越差,他的妈妈反而越来越配合,不时为我补充说明,让我能了解得更全面。
“资质没问题。”最后我对他妈妈说。
他看我的目光变得针一样扎。
“巧得很,有个朋友的母亲就在这个机构工作,还有位叔叔——上次婚宴和您说过话——大学时也在那边当过志愿者,老牌,正规,而且的确像您说的,两三年后有调入本部的可能。不过阿姨,还有几个问题,一是水土习惯,还有当地的卫生情况;二是语言,您的外语水平真的能应付工作和交流吗?三是安保问题,这个您考虑过吗?”
“医疗工作者天天接触细菌和病菌,其实比普通人去那里更安全,至少随时有防护意识。至于语言,我做的是护士,医生业务性质的吩咐当然没问题,当地病人未必会英语,和他们交流恐怕要靠手势和现学当地语言;至于安保,有专门的安保,而且这类医护面向的是贫民和部落,很少被袭击。”
我又问了几个问题,她对答如流,可以看出她不但考虑充足,还做了充分准备,就连当地的生活习惯也问得一清二楚。
“怎么样?”最后她问。
“可以。”我说,“是个机会。”
“你给我出去。”冷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我硬着头皮转身,他就在我身后,两眼通红,他抓起桌上那把钥匙向地上狠狠一掼,“你给我出去!我跟我妈说!”
钥匙弹了起来,又碰到墙壁,弹向柜子,他怒视我,如同怒视一个背叛者。
他妈妈轻轻松松走上前,弯身,捡起钥匙,重新递给我。
我不敢接,他在那一瞬间泄了气,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看着天花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的脑子依然乱,心脏怦怦乱跳,而他妈妈还是那么轻松,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说一句“我去收拾行李”就走出房间,关上她自己房间的门。
我还是不敢动,那把钥匙太沉了,我几乎拿不住,她到底在做什么?我刚才做了什么?她有什么目的?我有什么后果?
他摔了这把钥匙,让我“出去”。
我闭上眼,轻声说:“我知道你没法接受,也知道你生气。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完再说。”
他的眼睛更红了,迷惑道:“什么更重要的事?”
“志愿。”
“你给我出去!”他“霍”地站了起来。
“你听着。”我示意他冷静,“没多少时间了,你现在应该重新考虑你的志愿。”
“什么?”
“你可以重新考虑你的志愿。”我又一次把他按回椅子上,这次用两只手,他一时起不来,他更疑惑了,问道:“什么重新考虑?”
“你可以改志愿。”
“什么?”
“你学心理就像你妈妈学护士,不过为了身边在乎的人,现在不一样了,我只要有你就会越来越好,你妈妈有了新生活也会越来越开朗——至少不会越来越糟,你本人是个能够自我调节的人,更像你爸爸。现在你学心理的根本目的不在了,你可以重新选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可以选热门专业,也可以选更好名校的冷门专业,都比你要报的志愿更有竞争力,现在考虑,我们来得及联系别人询问。”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的未来,马上想。”我严肃道。
“你够了。”他没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捏紧拳头,没再站起来,他的声音甚至不再增大,不再颤抖,他厌倦地看我,嘴唇一勾,一个冷笑终究没能成型,“我要和我妈说话,你能先回家吗?”
“你和她说什么都没用,有话填完志愿再说。”说着我走向房门,看着对面,他妈妈的房门关得死死的。
我关上门,转身,我的背靠在那扇门上,它支撑我,这感觉很熟悉,他也很熟悉。
他的眼睛正在浮出暴戾,我恍惚觉得自己靠的是学校那面西墙。
“你能回家吗?”他缓缓说。
“想你的志愿。”我回答。
“回家。”
“志愿。”
“我说清楚点。”他慢慢站起来,他双手和额头暴出青筋,“我没空跟你说话。”
“志愿。”我不为所动。
“我要和我妈谈谈,你给我滚。”他说。
“你要谈什么?阻止她?”他薄唇里漏出的那个字让我心如刀割。但我一动不动。
“对。”他更紧地握着拳头。
“她好不容易想为自己活一回,你为什么阻止?”我问他。
他淡色的嘴唇上勾,像被刀飞速割过的纸,他“哈”了一声,好笑地看着我。
“怎么?”我不理解他的表情,就像我不理解他妈妈紧闭的门,她今天对我所说的一切全都颠覆了,我的喜悦荡然无存,我、一团泥浆般的脑子正在搅动,但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不论何时,前途都要放在第一位,有前途才有资格谈其他。
而眼前这个怒火中烧的人一向感情用事,恐怕连报考都忘了。
他的眼神越来越古怪了,我有时会回忆从前的他,那个带着凶狠表情,带着一群跟班,堵我,敲诈我,殴打我的人。我已经不怕他了,只是有时,当我看着表情温柔,全心全意为我、为朋友们着想的他,会想到另一个他,为什么一个人会有截然不同的样子?
此刻他是另一幅样子,讥诮的表情有点刺眼,额骨和眉骨愈发像纸刻的,他问我:“你以为我妈要去做什么?寻找自己的事业?”
“难道不是?”
“你懂个屁!”
我沉默,我知道他心情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固然希望他的妈妈能够有自己的生活重心,更希望她有一份价值超过工作的工作,但我绝对不希望她一下子跑到一个陌生又危险的地方!我甚至没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尽管我查了那么久,问了那么久,也只是脑子和嘴巴机械地跟随理智运动,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一个恐怕没出过城的人竟然要出国?一个连基本口语还要连比带划说不出口的人要去国外工作?我是不可能支持这种贸然行为,但我知道他妈妈绝对不可能改变主意,在他、在她、在我妈妈、在所有人的叙述里,谁也不能改变她的决定,她曾经因为母爱迁就过他,现在就会用同样的分量报复他!
“阿姨,您是不是一直在报复他?”
“是吗?”
原来这才是她的报复。没错,她当年用什么手段报复妈妈和那男人,怎么可能仅仅靠冷战报复儿子?她说她永远不原谅他,从他跳楼那一刻,她就不原谅他,在他住院时,她已经准备离开他,为了他安心考试,她照顾他,瞒着他,难怪她的时间那么自由,随随便便就能空出心理治疗时间和健身时间,我对家长们的职业和工作时间不了解,只单纯地以为她一直故意上夜班气儿子。所以她不可能因为他的一次谈话,一次哀求更改主意,她就是让他体会同样的失去滋味,让他不能两全,让他担惊受怕,让他后悔莫及。
我不想猜测她对我的态度,我没有时间,我也不能理会他对我说的每一句挑衅,我压着声音说:“不管你和她谈什么,她不会改变主意,志愿才是当务之急,你坐下,我们先把志愿考虑清楚。”
“你说我为什么那么肯定我妈会跟我走?”他凝视我,问我。
我没说话。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满是嘲笑,“我就是总想着你,总惯着你,才让你总是异想天开,自以为是。”
我的身体向后靠了靠,他说什么?
“我妈肯定要离开,至少会离开那个医院,因为她早就没立足之地了。”
我呆滞地看着他,他说什么?
他的声音仍然不大,他怕外面会听到,他几乎拿出所有的忍耐力,他的拳头仍然握得紧紧的。
“我妈在那个医院的处境并不好,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只有一些熟悉她的医生,和她同期的护士一向恨她抢了所有风头,那个追过我妈的领导也没起好作用。后来我妈妈辞职,和她们基本不联系。再后来,我妈又要回去。可那几年医院竞争相当激烈,有人要保工作,有新人想要职位,她突然插进来,还通过考试,还重新得到正式工作,再加上那位领导的帮忙……当时说什么的没有?她一心照顾我,一心工作,根本没空搞这些人际周旋,没人敢得罪她,却有很多人明里冷淡暗里为难。我小学每天都去她的医院,对这些事一清二楚,只是我妈总教导我与人为善,要理解他人,我就拼命和那些阿姨搞好关系,听她们说话,帮她们干活,有时还带她们的孩子玩。我还和一些医生套近乎,其实我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我妈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下班也会马上跟我回家,心里面只有儿子,不可能搞什么男女关系,这么努力了两三年,谣言才渐渐平息。”
我没想到那几年还有这样的事。
我小学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懂事?
“但你以为舆论会放过我妈?她和领导的所谓关系,她对你妈的追打,她让病人赞不绝口,各种事都让她的同事又笑又妒,她在那里工作根本不舒服。后来呢?我住院,你住院,你妈我爸天天来,有时还带俩孩子,你猜她们又会怎么说?你猜所有人会怎么看?走后门,和男领导不清不楚,和病人不清不楚,谁知道当年离婚是怎么回事,难怪离婚,其实男人只是心肠好不愿说破吧,后来的老婆多漂亮啊,离婚后家庭多幸福啊……说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了解当年情况的人为她说话,但他们也会认为那对夫妻那么有钱,那么成功,我们母子呢?一个走后门得到工作的护士,一个靠别人住进高级病房的残疾人,就连我和你的差距也被算到我妈头上,你以为我改个学校就能给我妈挣点面子?我只是不想让她太没脸。我考了个重点,别人一定会拿我和你比,拿我妈的教育和你妈的教育比,你说的我来之不易的成绩,在别人眼里就是我的失败,我妈的失败,我妈留在那里做什么?过去我不说这些,我不想说我妈有这些绯闻,虽然你不会信,但我还是不能说。至于后来的,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不想迁怒你妈和你的弟弟妹妹。我为你考虑来考虑去,最后你甚至不帮我说一句话留我妈!你是不是还想敲锣打鼓把她送走啊!”
我的手在背后颤抖,就算他跟我说过很多,他妈妈也跟我说了很多,我依然不知道这对母子这些年究竟面对什么,又正在面对什么,我缺少同理心,没有太多人情世故经验,我不会设身处地,他一直容忍我,他的爱中总有种近似溺爱的成分,恨不得只把世界的光明一面给对方,让对方心安理得。但就像我说的,他不是圣人,真相总会在某个时刻被抖出,抖出他的苦衷、无奈甚至厌烦,而这时的我已经得到他太多的近于恩德的关心,根本无法回报,就连多说一句话也像对不起他。他的付出足以让他在我们的争执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我摇摇头,我不能这么想,他不是我的敌人,我不能自私,此刻他才是最难受的人,我必须做我该做的。我说:
“如果你可以不执着心理学,有三个选择你可以考虑。一是和我同校,那所学校有些冷门专业,常年招不满,分数虽然不低却是你能达到的,你可以选择一个有兴趣的,这样你就拿到了一张超一流大学的门票。如果实在学不进去,还可以考虑双专业。之前我没有说,因为那些专业毕竟需要人才,毫无兴趣不应该去占用名额和浪费老师的苦心教导;二是报班长报的那个学校,理工厉害,文科分数低一些,当然你要进去也只能选冷门类,不过有了名校头衔,今后做什么都更方便;三是选一所文科好的大学,找热门专业。我妈妈那里肯定找了几个志愿规划师,只是我没用到,你的情况太明确也用不到。但我们可以马上联系听听他们的专业意见。他们很有用。”
随着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的面孔越来越扭曲,我直觉他现在不是想打我,而是想杀我。
“走开。”他说。
“填志愿。”我说。
“你之前说,我敢打你一下就分手对吧?原则问题,你不妥协对吧?”他说。
我盯着他蠢蠢欲动的拳头。
“我不打你,我提分手行吧?现在就分手行不行?”他大叫。
“填完志愿再说!”我也吼了回去。
我气得七窍生烟,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中考时为什么可以想也不想就放弃最佳志愿,也终于明白他的妈妈看到他的志愿时为什么那么愤怒和高中后近乎逼迫的学习督促,还有他的朋友们的诧异和懊悔,他怎么能如此不知轻重?他在报复吗?用这种放弃让别人后悔,让稍微有点良心的人活在愧疚中,自己不舒服也不让别人舒服?还是他根本没脑子?火烧眉毛还要感情用事?但他不看我,身手就去拉门,我紧紧卡主他的手臂,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又被我卡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他的两只胳膊,让他动弹不得,他狠狠踹了一下房门,我知道他想踹的人是我。
“你和你妈妈谈什么都没用,她……她……”我说不出“她只是想报复你”,“她去意已决,你就算要劝也先把你自己顾好,不然不是更让她生气?”
“闭嘴!”他大吼。
我丝毫不肯放松力气。
“闭嘴……”他又一次压低声音,他离我那么近,喷着热气,我们全身是汗,他说:“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她怎么想,她是我妈,不是你妈,你连自己妈妈都不了解,就连我妈和我都比你了解她,你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母子关系?你想说什么?说我妈想报复我?我做什么都没用?”
我骇然,他趁我发呆狠狠挣脱我,但他没急着开门,而是往后退一步,正视我低声说:“你以为她的报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想想他对我爸和你妈做过什么。我知道她会报复我,我只是存在侥幸心理,认为她的报复就是冷战,就是不让我舒服,我一直顺着她,一直孝顺她,我在报考问题上妥协,和你和你家保持点距离,总有一天能让她消气吧?刚才她说要出国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不可能原谅我,只要我还和你在一起,只要我还和你家有联系,她根本不想看到我,去哪儿都行,眼不见为净就行。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还是你为这件事特别得意?”
我呆呆地看他。
“行了别跟我摆这个脸,算我说错话。你以为这就是她的报复?你太小看她了。我告诉你她的打算,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她原本想一直制造低气压让我们有隔阂,后来成绩出来,我卡在那里,她就将计就计,甚至和你相处得更融洽,给了我一点和好希望,让我认为我必须做出一些牺牲,不能只想着你,要兼顾她,给她一个表态。我的表态就是选一个外地名牌学校,和她好好修复关系。她笃定我最后一定会报和你不同城市的学校,因为我不能任性到底,不能太对不起她,不能继续让她难堪。然后呢?等到志愿发出去,一切改无可改,我也和你商量好今后异地,她就会把相同的话对我们说一遍,说她要去国外,说她几年不回来,而且她一定会走,马上就走。再然后呢?我们只能去不同城市不同学校,我一没有你二没有她,我很爱读书吗?我会不会反复后悔,反复难受?你不在我身边不能及时安慰我,你一向把学业放在首位,你那所学习是什么学业强度,根本不会有太多时间过去陪我,我当然也没心情找你。你认为这个时候我们还能情比金坚?我会不会怪你?你面临新环境和那么多优秀的人,会不会对我产生厌倦?我们还能坚持多久?这才是我妈的打算,一让我后悔二让我难受三让我们对彼此失望最后分手,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好过!你懂个屁报复,你的报复要么就是不理人,不理你爸不理你妈,要么就是唯一一点狠劲儿全用来算计我。你怎么可能猜到我妈想什么。”
我如坠冰窖。
他的话如同漫天霹雳,裂痕无数却明明白白,从他跳楼,从我醒来后的一切细节顿时明明白白,妈妈不止一次说过他的妈妈心机太深,他也不止一次说过,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我还是没法相信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这计策一环套一环,就算没有他尴尬的成绩,她恐怕也会想到其他方法让我们分报不同的城市。那个国外组织招募医务人员出现得凑巧,她报完名就开始计划如何报复他,就算没有这个招募,她还会有其他办法,但是……
“但是她收手了。她提前告诉我们,提前说她要走,我想填什么志愿都行,不用管她了,她放过我们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可能我到底是她的儿子,她没法对我那么狠,像对我爸那样;可能你的做法让她不想为难你了,她知道谁真的对她好;也可能她心里愧疚,不想跟两个小孩较劲了。归根结底,她不是坏人,所以她的报复能得来什么?最后你妈也好,我爸也好,我也好,不都活得好好的?最辛苦的人不还是她?有什么意义?你以为她去追求什么自由?事业?新的生活?她只是和我赌气!随便什么地方她都敢去!你知不知道她连这个城市都没出去过?你去了国外能适应吗?非洲那些地方有多危险?我从没想让你为我做什么,可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帮我?你为什么不帮我劝她?你为什么不查资料跟她说说那边的疟疾和死伤?其实她很信你的话,你要是和我一唱一和说不定她能想想,结果你找了一堆人查来一堆资料鼓励她!”
“是你该听听我说的话。”我寸步不让,“我当然不可能比你更了解你妈妈,但我知道她生活里的很多事只有一次机会,她性子太激烈,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余地,注定她没有太多机会。高考也好,第一次婚姻也好,再婚机会也好,甚至亲子关系——她只有一次机会。国外不适应?非洲危险?那又怎么样?她好歹学了这么多年外语,我还记得她随口就给两个小孩念出我拿不准的单词吗?一个有外语能力和专业能力,就职正规机构的人,究竟能有多危险?你能不能想想她的年龄?我不是小看她,但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被选上,也许因为准备充足,也许有人帮了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没有第二次机会在一堆年轻人和高学历中脱颖而出,得到一个进入国际类合作组织的机会,她能够认识国内和国外的医生护士,项目负责人,机构负责人,只要她够努力,她可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就算她真的没做到什么,至少她不会后悔没试过,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女人只绕着儿子和丈夫就觉得幸福?我妈妈不是这么教我的,你妈妈也不是这么说的,那只是她们的选择,别这么理所当然。我再说一遍,她马上就四十了,如果这次她不争取,以后真的没机会了!你该做的不是和我吵架,而是赶快想想你的专业,赶快想想如何发展你自己,给你妈妈托底,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你不是小孩了,你小的时候尚且偷偷帮她解决麻烦,现在你更要对她和你自己负责!”
他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我妈四十了,不是别人塞过来任务断着胳膊瘸着脚也能完成的年纪了?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她深思熟虑的选择,这是她在跟我赌气!只有你会把这种事当成机会,她人生地不熟,和同去的人未必有共同语言,和国外同事交流不畅,还要整天面对病人,天知道他们会碰到什么疾病,她生病怎么办?谁照顾她?留下后遗症怎么办?有生命危险怎么办?我承认……我承认……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她至少找一个不那么危险的,不那么天方夜谭的——”
“我不认为她没有准备。一个人迫切想改变就是最大的机会。”我打断他。
“而且,像你妈妈这种心思细腻的人,真想在医院找个靠山,真想勾心斗角,困难吗?还不是因为她把精力放在你身上,把所有注意放在照顾病人身上,也许这种公益性质的工作反而适合她。”我说。
“这些事你都懂,你只是不希望她离开你,至少不要离你太远。”我继续说。
“不行吗?”他问。
他本来焦急泛红的面色已经褪成苍白,他像一张越来越薄,即将自己碎裂的白纸,他的眼睛里没有水光,他对我爱哭,对他妈妈早就不哭了,常年的僵持令他和她收起一切示弱,他的冷漠和她的暴力针锋相对,即使此时此刻,他已经感性到了极点,却接近冷漠地冷静着,他的声音是苦的,浓郁的,僵硬的,没有任何一丝我熟悉的甜和暖。
“不行吗?我离不开我妈,哪怕她骂我打我,对我不满意,我承认我就是个妈宝,不行吗?她的半辈子耗在我身上,从我出生到长大,她事事为了我,时时想着我,我的一切都是她教导的,她照顾的,但我没能做个好儿子,我一次次让她失望伤心,我不顾她的心情,不顾她的不幸,我骗她,我伤害她,现在的我甚至整天跟在她最恨的人后面,我就是这样报答我妈的。我承认我受不了她就这么走了,去危险的地方,我还没报答她,我还没让她不那么辛苦,我还没赚钱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和鞋子,像你妈穿的那些,我还没带她出去旅游,我还没给她买一个很大的房子,她不只是走了,她不会再要这些东西了,她不要我了。我和你不同,你其实什么都有,只是你不要。我没有,我只有我妈。你能不能考虑一次我的需求?哪怕只考虑一次?你说过你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你说过你会努力维持和我妈的关系,你说你不会让我为难,你说过那么多话,为什么一遇到意外,你总有一堆道理,一堆原则,一堆公平?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考虑我?”
他几乎在哀求我。我忍住抱住他的冲动,尽量柔和地说:“但你妈妈只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那什么是我的?按照你的逻辑,你也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对不对?”他反问。
“没错。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的,自己首先要对自己负责,你和你妈妈已经相互耽误太久了,分开一段时间对你们不是坏事。”
“你以为人和人分开了还能重新聚在一起,你以为冷却一段时间就能回到过去?不可能。人和人只会渐行渐远,亲人也一样。小时候我去我妈医院,有时看到病床上的老人呆呆地看着窗外,盯着房门,我就去陪他们说话。他们和我说起自己的子女,说起孙辈,我就想我今后去哪里都要带着我妈,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躺在医院,因为她也只有我了。一旦分开,我也会和那些儿女一样,忙学业,忙课题,忙交际,忙恋爱,忙工作,总会有理由忽略家人,而忽略和被忽略都会变成习惯,儿女开始报喜不报忧,父母也是,互相担心会变成互相隐瞒,最后不能说的话越来越多。在我的观念里,任何人都不能让我从我妈身边离开,不管他是谁。所以我没追过你,我对你没有任何欺骗,是你说你愿意接受。在家庭问题上,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能为你做的我全做了,你可以不说话,你可以回家,你可以假装不知道,我家的事本来就该我自己处理,你别再掺和了行吗?你闭嘴行吗?”
“把志愿想好,填了。”我坚持,“不把志愿填明白,你说的一切都是空谈。”
“我现在要去找我妈,你给我让开,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房间只有一扇门?”他的目光露出一丝危险。
我一把拉住他,恐惧地盯着他身后的窗子。
他冷哼一声,“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我现在还能想志愿?你真搞笑。好啊,志愿对吗?你填吧。”
“什么?”我还是紧紧拉着他,他又在说什么我完全不理解的话?
“你来给我填志愿,我的考号密码你不是都知道?那些平行志愿你也知道,你来决定我的第一志愿。”
“这怎么行?”我皱起眉。
“是啊,你对我负罪感够重了,哪里还敢继续加,反正怎么填都不对劲,还是让我自己填安全。”他讥笑,“我的感情观跟你不同,一个人,妈妈也好,爱人也好,不是我的我为什么珍惜?为什么要对对方好?什么人只能是自己,对我来说两个人就要像一个人那样才行,你敢不敢填?我不改专业,我只对这个专业有兴趣,至于找冷门专业再转系或者双学位,呵呵,你学校那些冷门专业哪个不是快失传的老教授带着几个人苦苦撑着,我做不出这种事。别的学校我也不想这么做。所以现在我能选的学校还是只有两个,选哪个你决定,你填哪儿我去哪儿,你看着办。走开。”
话音刚落,他拽开我,打开门。
我不敢拦他,他的话太有威慑力了,他敢为了我在他妈妈面前跳楼,难道不能反过来?我听到脚步声,敲门声,他不断的哀求声,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妈我错了”,“妈你开门吧”,“妈我们能不能谈谈”……我知道他的妈妈不会改变主意,他其实也知道,但他还是用快哭了的声音不断商量,以求一丝转机。他的孝顺,她的慈爱,这些在漫长岁月里渐渐扭曲的东西,成了无形的黑色植物扎根在这个房间,我突然留意到墙上的一些缝隙,不是墙体损害,是涂料和木材的缝隙,有的细有的粗,就像原本美好的关系终究爬满裂痕。就像今晚我以为的天使笑容终究是严苛的。世人过于向往天使温柔宽容的一面,忘了天使是一个宗教概念,天使必然遵守自己的信念和原则,天使是大爱的,也是无情的,谁也不能侵害她们的底线。
我心中一片茫然,他妈妈临走之前,不忘帮我解开心结,跟我交代他的缺点和相处的禁忌,她和儿子赌气,不想牵连外人。在他们母子间,我不该多话,不该干涉,但我能做个心安理得的局外人吗?我走向电脑,把屏幕从黑屏调到报考网站,我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在个人前途上仍要意气用事,一次两次,没完没了,但他已经是我的责任了,他的选择和他的前途都是我的责任,责任不是每天给他写一张计划表,为他讲几道错题,责任是……是要像妈妈那样,不管出现任何状况,都要做那个努力解决问题的人。
可我根本不赞同他的行为,在我看来,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推给我,简直软弱到了极点。我打了个寒战。我又一次想到妈妈从前关于他的那些评语,她评价他,也评价爸爸,评价每个过分依恋母亲的男人,掩不住的轻视。想起妈妈爸爸以前的生活,越是重要的事爸爸越会推给妈妈,导致妈妈的负担越来越重。如果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我会不会轻视他,甚至,我会不会鄙视他?
我希望他坚强,我的底层逻辑究竟希望他更好,还是希望他别总依赖我?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我该想想他在病床上的一幕一幕,胳膊打着石膏,腿被吊着,头被包着,脸上青青紫紫,可是我不能靠想这个样子一次次对他妥协,就像他在站台哭泣的脸不能支撑我忍受每一次争吵。但他难道能一直忍受我?我如此刻板,明知他离不开妈妈,却推波助澜,只专注他妈妈未来的发展。他会不会恨我?会。
爱情为什么如此艰难?我们难道还不够爱对方?可是又有什么感情能完全顺着对方的意思?那是雇佣,是奴役,是交易,根本不是爱情。
我环顾他的房间,他枕头边放了一本书,厚厚的《大众心理学》,曾经他不敢买回家,如今也明晃晃地放在房间里。很多事是不能改变的,很多事也是可以改变的,只是谁也不知道改变意味着什么。一旦他习惯了的家庭无影无踪,一旦他的衣服再也不出自她的手,一旦他吃不到她做的饭,一旦他不能每天和她打开视频……我无法想象他的心情,因为我和妈妈不亲密,我和爸爸的感情断得一干二净,我没有任何一个强烈到难以离开的人,除了他。而我和他终究不曾真正地一起生活过。
一起生活……
没错,一起生活,他需要有人和他一起生活,一起面对生活里所有好的坏的,就像我要用他的眼睛看光里的世界,他也需要我的脚跟在风里站稳。
我又一次按亮屏幕,很快输完志愿学校,检查,等待他回来发送。我拉开抽屉抽出一张白纸,在他的哀求声中叠今天的飞机,我叠得很慢,每折一下就有冲出去的冲动,却不知道自己该和他一起请求,还是劝他不要再求。我不时看着那个志愿学校,网页超时我就再输一次,直到他妈妈打开房门问:“你怎么还不填志愿?”
我没动,我不再打扰他们,母子之间根本不需要一个饶舌者做仲裁。
我突然怀疑他是故意的,故意不填志愿,为的是逼他妈妈出来跟他说话。现在他成功了。
他们之间的确不需要我说话。想想他总是介意我是否介意他那些小心思,那些小打小闹算什么?倘若他和他妈妈的九曲回肠倘若真用在我身上,我只有被耍的份儿,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把他塑造成小偷得到全校白眼的?是因为他不反抗吧?
他们的对话比我想得更短。
“妈,我不同意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不需要你同意。”
…………
“太突然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你也没跟我商量。任何事。”
…………
“妈,我错了。你能不能别去?我们去其他城市,像以前说好的那样,我们再也不回来?”
“我不答应你就不填志愿?”
…………
“……”
“随便你,我在国外没法照顾你,你喜欢上大学就上,不喜欢就不上。”
…………
我想起不知多少个放学前和放学后,他打开视频,用调皮又有点撒娇的语气汇报一天的功课,说同学,说老师,小声嘀咕,低声抱怨。我也在储物间听到过他们母子最激烈的冲突,她的哭和骂,怒和打,他的一声不吭。我没听说还有像这样直白简短,一问一答,中间隔着大片沉默的场景,几句话就像过了一个钟头。难怪他们都曾说他们早就放弃了沟通。他们的沟通只留在最热闹的表面,在灵魂深处,他们只剩通知和被通知,命令和是否服从,所有最应该坐下好好谈谈的事全成了塞满昔年对抗和不满的禁区。他们的内疚此消彼长,如今他的妈妈因他决然一跳寒透了心,可是,如果她真的走了,过上几年,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因此消沉,过着不理想的生活,她难道不后悔?
她确信不会,因为她已经把儿子交给她信任的人了,真奇怪,她恨我妈妈,她不喜欢我,但她信任我们,就像妈妈其实也信任她。人生立世终究靠人品,在我们的故事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坏人。
我不知他们在沉默中如何对视,如何用眼神传达千言万语,他们的眼睛一样黑,一个潋滟一个幽深,却积重难返,早就失去了说服对方的立场和资格。这一刻我只厌恶我自己,我不该在这里,我越发像个既得利益者准备接手战利品,我如坐针毡,不安地等待决定性的一刻。
他们又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一看到彼此的脸他们就收起隔着一扇门时的哀求和慈爱,一个比一个生硬。僵持没有持续太久,他妈妈轻声说:“我不会改变主意,去填志愿吧。我要休息了。”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他问。
“我也可以像你那样出去。”她说。
“那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立刻回房间,明天去机场送你。”
“什么?”
“既然你说我长大了,那我不该再花你的钱,你必须保证从今以后不再给我打任何学费和生活费,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也不用为我存钱,我不要。”
“第一年学费和生活费我给你吧。”
“可以。条件是我往你的卡上打钱,你不能拒绝。”
“可以。我在国内培训的半个月你不能去看我。”
“可以。你必须保证卡是开着的,而且不转回来。”
我听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踩着对方痛脚提要求?以他的倔脾气,一旦不接受他妈妈的钱,就不会接受他爸爸的,更别说我和我妈妈,那么他就必须在课业之余拼命打工,他妈妈哪里受得了这个。她用出国报复他,让他天天担惊受怕不好过,他就报复回去,让她只能在异国想着儿子是不是起早贪黑赚生活费……他们谁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他们明明是我所知道的脾气最好的人,也是世界上最爱对方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会认为仅仅因为我,我只是一根导火索,谁也没想为难我,他们只盯着对方报复。而在我的记忆里,对外脾气越好,越容易苛求身边的人,小时候爸爸对妈妈的那些软刺似的话里有话,连我听着都不是滋味。我特别想做些什么,我想求她,也想求他,在舅舅家的花园,我明明暗暗发誓不让他失去母亲,不让他失去后路,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刚刚参与这个家庭,我不受欢迎,我的贡献值是负的,我没有任何话语权。
又是一阵难堪的死寂。
他妈妈先开口,她还是那么轻松,她温和地问:“你能保证先弄好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再给我打钱吗?”
“能!”他狠狠地说。
真可怕。
看似平平常常的要求,但他妈妈恨不得每一分钱都花在他身上,他不花她的钱最能让她伤心。
如果有一天他想报复我,他会做什么?
“我答应你。我要睡了,明天有飞机。”他的妈妈声音愈发温柔。
“妈……”他叫了一声。
声音那么可怜,差点让我掉下眼泪。
“妈……”他又叫了一声。
我听到轻微的关门声。
“妈。”
他的声音空了,失去了声音的质地,只剩一个单纯的字,太轻了,落不到地上。
我偷偷看他,他背对这房间,无措地站在那扇门外,他的头很低,似乎用额头抵着门,他没再发出声音。
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走的那天,我不能原谅她,我反锁自己的房门,一眼不愿看她,她就在门外敲门,时而喊我的小名。我不记得她有没有说“对不起”,反正我不会原谅她,我抱着自己的腿坐在门后面,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我和妈妈一直隔着一扇门,我敲的时候她不理会,她敲的时候我不理会。我们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他们母子的门却关闭了。
我不敢动,不敢活动腿和胳膊,直到腿麻了,半抬的手麻了,刻意盯着漆黑屏幕的眼珠好像也麻了,屏幕上的我恍若雕像,我终于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我不敢转头,我怕看到他,他哭或者不哭我都受不了,我知道妈妈离开是什么滋味。
我又一次登陆,填志愿,然后走向他,他没哭,失魂落魄地坐在他妈妈的门边,靠着那扇门,我连拉带推将他拖回房间,他看到他的书桌自己走过去,拿起我折的飞机,又看了眼我填的学校。
他看了我一眼。
“我……我们的学校挺近的。”我说,“每天可以一起吃晚饭。”
他没说什么,坐下,很快完成填报步骤。
我一阵虚脱。
我填了那所和我一个城市,他一开始想填的学校。
我知道这所学校委屈了他的成绩和他的努力,但我没法想象失去妈妈的他如何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城市生活。
我知道不论这个填报是对是错,将来都是我的责任,甚至他的未来因此出现的偏差,我再也无从推卸。
但是,现在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我想着那扇关了的门,想着那个提交上去的志愿,竟然有一丝阴暗的窃喜,随即是浓重的负罪感和担忧。
今后我们会怎么样?
他也好,他的妈妈也好,不论出现什么意外,我都将成为第一个被迁怒的对象。
可是……
可是……
我不自觉地从背后抱住他,他完整地被我包在怀里。
“我们都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轻轻说。
他握住那架飞机,他经常握着我折的飞机,每次握得很小心,只有今天,他抓得那么紧,飞机变了形状。他的身体越来越软,他没有力气,没有哭,只是任由我抱着,没有说一个字。我只想让他知道,不论面对什么,我会始终陪着他,不论承担多少责任,哪怕他会把愤怒发泄在我身上,没关系,因为他不打算放弃我,在他对妈妈的哀求中,从来没说过放弃我,只要他有这个态度,什么我都愿意做,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到底和我爸爸不同。
我起身关门,重新抱住他,把他拉向床,只是抱着他,希望他靠着我,他像个棉布娃娃被我摆弄,可能耗费了太多情绪,也可能太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闭上眼睛,渐渐睡了,我为他脱鞋,盖被,我关了灯,感受他不安的身体,他紧紧抓着被头,像失去了所有安全感。我完全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天,送机?那是怎样的场面?我填的志愿有没有可能加深他们的隔阂?我愈发困倦,今天太多谈话,太多变故,我坐在床边,想着他的成绩,他的志愿,他的妈妈,他和我飘摇不定的未来。
我突然惊醒了。
我看了眼手表,月光下,时针指的是3,分针才转出两个格,但我猛然站起来,我不敢出声,轻手轻脚开门。
我看到月光,铺满他妈妈房间,投到小客厅的月光。
她的门开着,我一步步往前走,这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的房间,一位被儿子背叛的母亲的房间,现在它空无一人。
我用手扶了一下门,假装敲了它。
我走进去,这间房和他的差不多大,只多了一个阳台,黑暗中我看到衣柜,床,桌子,柜子,衣柜上的镜子晃出我的影子,我觉得自己死掉了,游魂一样在带着香味的空气里飘荡。我哆哆嗦嗦拉开阳台的门,那里挂了一排没收的衣服,洗衣粉的香,打开窗户向下看,月光很亮,下面什么也没有。
我松了口气,身子瘫了下去,我坐在阳台上,我又哭了,我擦着眼泪去关上房间的门,又关上阳台的门,我缩在最边角,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我拨了三遍,对面终于接起了电话。
“阿姨。”我尽量稳重。
“嗯。”她用平淡的口吻回复我。
“你说的飞机……”
“我说的明天,过了十二点就是明天,不,今天,我买了凌晨的机票。”
“阿姨……”我说,“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从来不是个有共情能力的人,说这句话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这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出来。
对面长久地沉默,终于,我听到一声近乎崩溃的抽泣。
伴随那个声音,她在我心中的形象终于完整了,这才是完整的她。
“我不知道……”她抽泣着,“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坐在这里,我真要去培训吗?我真要去国外吗?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可我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任何人……”
“阿姨……”我的心揪了起来。
“我总是……把我的人生活成一场闹剧。”
我没说话,听她低低的哭声,等她稍微平静些才问:“阿姨,刚才他在,我没问您,医生那边你有没有打过招呼,他怎么说?”
“有,他会和我进行线上联系,还给我开了药,后续如果需要他也会想办法。”她说。
我放心了。我知道我该趁着这个机会说些话,打消她的念头,至少让他踌躇,然后在她培训时去找她继续说服,我应该为他留下她,没有母亲他会一直不好过,这些我都知道,我同样知道对她来说,风险太大,难度太大,如果失败了,阴影会伴随终身,如果不幸生病……我摇了摇头。
我定下声音说:“阿姨,我知道您害怕,但您应该出去看看,其他的城市,外面的世界,不一样的人,去更多的地方看看,非洲也好,美洲也好,不是以陪读的身份,您就是您。”
她压抑的哭声大了些。
“您要去接触新的工作,新的病人,新的医生,您会跳出过去的圈子,接触更优秀的人,遇到更好的人,谈新的恋爱,交新的朋友,开PARTY,和同事一起度假,在草原开车……做那些您错过的事。”我顿了顿,“他总是夸奖你,无师自通学会摄像和剪辑,学什么会什么,其实他的灵活完全遗传自您,叔叔没这么灵巧。您有很多潜能,但是,我第一次去国外参加学习营,就算有本国老师带队,前几次也不适应,您肯定也会遇到很多麻烦。您能不能和我保持微信联系?遇到什么麻烦,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说不定我能帮您出出主意,我也想知道您在那边的情况,我不会打扰您,也不会做让您困扰的事。”
我竭力说服她,她和他都是依赖感很强的人,需要一个拿主意的人,即使他们心里有一百个主意,心里也必须有这个人才踏实。我想她暂时不会和他密切联系,她就是我的责任。
“好。”我说了很久,她终于点了头。我陪她说话,缓解她的紧张,她说她提前联系了培训城市的老同学,是她高中时的朋友,她想聚一聚。我们并没有说很久,她要关手机了。最后她说:“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我报名就在你们住院那些天,其实我没什么竞争力,是硬着头皮报的,但认认真真准备了。可报名的都是小年轻,外语说的特别好,我的书面合格了,口语明明会说,一紧张还是磕磕巴巴。我以为肯定不行了,没想到面试官问我会不会开车,原来那边经常需要长途出诊,特别青睐会开车的,几乎是个硬性条件。当年我为了想接送前夫学了车,后来想陪他留学考下驾照,一直按时更换,怕忘了还不时开开同事的车。其他应考的人不会驾驶,没想到我竟然因为开车通过了最后测试。”
她叹了口气,又一次哽咽。
我也哽咽了:“阿姨,这不是很好吗?你为丈夫和儿子学习的开车,最后成了你闯荡世界的武器。”
她安静了,叹息着说:“人生真奇妙。你爸爸给我打了一个一个电话,我失去了曾经最爱的丈夫;你妈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失去了自己的儿子;现在你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劝我走出去,也让我失去了自己从前的人生。我的一生注定和你们一家牵扯不清吗?”
她笑了。
原来她也爱说笑,也对,安慰病人的人怎么会不懂说笑,他的谈笑风生怎么会是天生的?
这才真正是她的笑,这才是她真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