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开始期待高考前的每个清晨。
我也不再讨厌每个夜晚,即使现在我多了新的失眠理由。
我反复惋惜没能把他对我表白的那句话录下来,所以我决定录一句给他。我对着手机张了半天嘴,到底说不出,总觉得那三个字不该一个人对着手机说,哪怕最后听的人是他。
我在巨大的狂喜中夜不能寐,想到他的名字、他的笑脸、他的眼睛、他光滑的皮肤、他的手指、他曾在我怀里的颤抖……我的快乐像一种小包装的蜂蜜,一小口一小口的甜。
清晨我迫不及待跑向学校,街道在我脚下变短,好像三步两步就能到,我还是嫌它不够短。
保安打着哈欠为我开门,我觉得他打呵欠的样子很和蔼。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熟悉的街道,这条街每一栋建筑和每一棵树在晨光中静谧安详。
保安打呵欠,说明他还没来,我放慢脚步走向教学楼。我想去西墙看看,又怕下一分钟他就去教室了。
我迫不及待拿起手机。
现在是夏天,没有冬天的厚外套,藏手机没那么容易,我尽量不发消息,只看他小号的状态。他的头像是个篮球,朋友圈里发了队服、球鞋、篮球队的训练照,我猜这是他为了应付妈妈准备的后手,倘若手机被发现,他可以借口说这是某个球队队友的。我翻着朋友圈,想找一点他心情的蛛丝马迹,当然什么也没有。
他想做好一件事必然非常细致,早在被他家暴那阵子我就领教过了。
“你笑什么呢?”
他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他,他竟然出现了。
和平日一样的夏季校服,头发有刚洗过的香味,阳光几乎照透了他雪白如薄纸的皮肤。
他呆呆地看着我,突然退了一步。
“怎么了?”我问。
他还是呆呆地看我,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他脸红了。
“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还是看我,“你怎么……一大早就笑得这么……开心?”
他这个一句话三个截断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一旦出现这种截断,最后那个词肯定是换过的。
我早就不指望他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我正想着你,你就来了。”我说。
他的脸红得可疑,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左看右看,小声问他:“你去不去……厕所?”
他逃难一样跳开,离我远远的,又要训斥我:“一大早你想干什么!”
“你离那么远,叫那么大声,是怕保安不过来吗?”我说。
他只好靠近一点,小声商量:“还要上课呢,一大早的……要是……会有味道的……”
他每一个羞涩的齿音都让我激动。
“我就想……抱抱你。”我低声说。
“我不信。”他忿忿盯着我,盯着盯着,他的态度又变得软绵绵的,眼神也软绵绵的。
“亲一下。”我竖起一根手指保证。
“就一下?”
我把手指加到两根。
“你别耍赖!刚才明明是一根!喂!怎么变成三根了!”
我摇着根手指,随即五根手指一起对他摆了摆,走进教学楼,他说什么也不去,我只好自己进到二楼的厕所里。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推开隔间的门。
“说好了,就一……”
我把他拉进来,低头吻他。厕所站立的空间比浴室更小,他只能靠在我怀里,很奇怪,他的嘴巴和舌头明明湿乎乎的,感觉却火烧火燎,热到晕眩。他起初用力抓着我的手,怕我故技重施撩他的衣服,他手劲大,抓得我生疼,但我还是如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滑动,我在他背脊上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摸着,他有皮肉不薄不厚地覆在骨头上,吸着手,也弹着手,摸了就没法放下。每按压一个关节,他的喉咙里就会发出更深的声音,近似窒息和疼痛。
“好、好了……”他一边说一边张开嘴巴。
我如愿以偿,继续缠着亲他。
“唔……啊……”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词了,只有意义不明的喘息,真可怜。
我也混乱着,不知该从哪个角度吻他才更舒服,我尝试着,总觉得这样也不对,那样也不对,牙齿碰到一起还有点尴尬,但我们还是紧紧纠缠着。他的两只胳膊完全绕住我的脖子,他的重量几乎挂在我身上,还好后面一面隔板撑着我们。
我听到他的后背抵住隔板的声音,声音不大,随着他无力的动作,格外令我心痒。
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他的嘴唇,亲他的脸,下巴,鼻子,眼睛,前额的头发,胡乱地亲,好半天才压下继续下去的念头。把他抱在怀里喘着气。他一直在抖,想躲又躲不开,他的身体远不如我那样激动,他是抗拒的,这种抗拒让我有些空虚,他明明抱着我,难道他不好奇我吗?他为什么什么也不做?
他正在吸气。
他伏在我怀里,吸我衣服上的味道,很快,他的鼻子顶着我的侧颈用力吸。
我瞬间平和了。也许他只是过于纯情,不像我这么急躁。
我用力抱了抱他。
“你特神奇,你知道吗?”他还在吸鼻子,“你没有味道。”
“什么味道?”他脑子里有多少我从字面无法理解的胡说八道?
“就是味道啊,人身上都有味道就算……唔……”
我最后亲了他一下,这次没敢深入,我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又飞快地亲他的下巴和鼻子,“出去说吧。”
他进来时警惕得要死,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就怕有人过来。亲两下、抱两下就什么都忘了,还想在随时可能来人的厕所和我闲聊?真是不可靠的家伙。
他推开我开门就跑。
我真想把他拉回来。
我在厕所做着深呼吸,厕所打扫很勤,谈不上味道差,但我仍然为自己和他感到悲哀,他要是住我家就好了,要是我们住在一起,我房间冬暖夏凉一尘不染绝对安全,那才是亲吻的地方。我们可以拉上窗帘,再拉上被子,一直吻。
隔了一分钟我才出去,他没走远,就在洗手池边等着,脸上有小水珠。
我和他一样用凉水抹了把脸,抬头看镜子,镜中人脸庞发红,拍了冷水还是退不下去。我又看到镜子里的他站在我身后,呆呆地看我的脸。
“看什么?”我扬起手,用水打我镜中的脸。
“你怎么这么好看。”他像失魂落魄一样,脱口而出。
我甩着手,心里很甜,顿时忘了这里是厕所。
他拿了张纸巾递给我,我故意不接,纸拍在我脸上。
“别闹,快擦。”
他看着我用纸擦自己的脸,看得非常仔细,像检查刚答完的试卷,一个角落也不放过。
“看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很喜欢被他这么看。
“你看你,慢条斯理的,好像一粒水一粒那么擦。”他用一只手模仿我的动作,手心按在脸的额头,鼻梁,左边,右边,下巴,然后双手,“还有顺序的。像我们就拿东西胡乱抹一下,有时擦都懒得擦。而且你做这些一点也不女气,让人觉得家教好,是你妈教你的?”
我不知怎么回答,我从来没注意过自己的动作。我这么吞吞吐吐吗?我也回忆不起妈妈平日怎样洗脸擦脸,我又没进过她的化妆间衣帽间。
他以为我默认了。“你长得像你妈,不过你比你妈还好看。”
他被水冷下去的脸又一次红了。
我当然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不过平日没有同龄人跑到我面前夸我的脸,这么做的人我一律默认有病。至于妈妈的那些朋友、家里的长辈,小时候看到我就夸好看,如今他们更注意我的成绩,只说一表人才。这两年我听到的“好看”都是他说的。
我心里开心,却不能太表现,随手把湿掉的纸巾扔进垃圾桶,示意他一起走。
“其实,我爸爸比我妈妈好看。”我说。
“啥?”
“你没见过。我爸爸特别好看。据说年轻时人见人爱,当年在学校不知有多少女生倒追。我妈妈虽然是校花,但她是高岭之花型的,敢追的不多。”
“你爸爸……有多好看?和、和你一样?”他结结巴巴的。
“大人们都说,我综合了爸爸和妈妈的优点。”我微微一笑。
“不会吧!”他大叫,痛心疾首地往后看了一眼镜子,“大人都说我专挑父母的缺点长!”
“但你比他们有味道。”我说,“你越看越好看。”
他备受打击,恹恹地看着我,又摸自己的脸,嘀咕着:“为啥我不挑优点遗传……我要是把我妈我爸优点都继承了,说不定就是这个学校的上神……”
“那不是因为长相,主要靠智商。”我打断他。
“你气死我了!一大早就气人!”他大叫,甚至抬手想打我,我顿时僵住了,他也一下子把手收了回去,脸色煞白。
“你……刚才说什么味道?”我惊魂未定,假装若无其事。
“就……就是……”他还回不过神,我按了按他的后背,对他笑了笑。
他虚弱地回了个笑。我们终究有心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自然。
我们听着脚下楼梯的响声,在那节奏中放松自己。等进入空无一人的教室,他终于活泼了,也许还有一些刻意活跃气氛的成分,他像往常一样坐我前面的位置,声音不大不小,距离不近不远,怕我一个激动就去吻他。
“你‘上仙’这个名字为什么深入人心?就是因为你身上没味道。女生挺注意这个的,特别爱干净的男生身上也有洗衣粉和洗发水的味道,但你衣服上头发上好像连香味也没有,所以她们才愿意叫你上仙,简直不食人间烟火好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话题无聊,和女生聊这些的他也不见得有趣,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根本不知怎么回答,还是简单解释了一下:“我外公外婆加有位保姆,是个勤快又实在的人。”
“什么?”这下轮到他一头雾水了。
他的小表情逗笑了我,我一边拿书本一边跟他说:“好阿姨难得,我外公外婆很喜欢她闷不吭声的老实和做饭菜的味道,一开始就给她加了工钱,希望她长做。她是个感恩的人,越发勤快。她有点洁癖,总觉得机洗衣服既不干净也伤料子,除了床单和太重太厚的,每一件都要手洗,一遍遍冲到水透亮才罢休。我外公洁癖比较严重,对她特别满意。我妈妈和我舅舅的衣服就是她这么洗大的,导致他们后来受不了衣服上有明显的洗衣液味道,我妈妈干脆连浓香水也不用,对化妆品挑三拣四。就连洗浴用品挑的也是味道最淡的,洗漱时间比一般人长。我耳濡目染,也习惯了用无香的东西。直到现在我家里的阿姨洗衣服虽然不用手洗了,但从洗衣到冲洗晾晒熨都有严格要求。当然,工钱也多算。”
“这阿姨……还真好……”他不由说,“这么负责。”
“我外婆去世之后,我外公准备娶她。”我说。
他目瞪口呆。
“也不算娶。就是看中人老实,多年来值得信赖,找个人伺候自己。我妈妈当时读大学,我舅舅当时读小学,几乎炸了锅。但那个人的确老老实实,不求名分财产,一直给我外公舅舅手洗衣服,我妈妈假期回家也还是这个待遇。慢慢的,他们也就接受了。”
“那她和你外公是不是……”他欲言又止。
“当然不是。”我摇头,“没出轨。我外公外婆感情一直很好,所以我外公才不打算续弦,只想有个保姆照顾自己。他也想得清楚,不会真结婚,财产都给子女,也给女方留足养老的。最后我舅舅反而离不开这个保姆,外公去世,她跟我舅舅一块住,帮他带孩子。舅舅家专业的育婴师没她照顾得精心,她整天怕孩子冷着热着,尿布一块块洗得干干净净。我妈妈有时候也会把她接到家里住几天,你弟弟妹妹挺喜欢她。”
“你能不能别总弟弟妹妹的!”他听到最后笑得很抱怨。
我把书垒好,看着他笑,他一遍遍看我,好像我是一本书,每一眼看着都不一样。
“你家事情真多。”他感叹,“说来你妈现在还接人家过来,挺重感情的。我爸也挺重感情。他们当初怎么就会转移财产呢?我现在还不太相信。简直丧病。”
“这也不难理解。抓到手里的钱是实实在在的。”我已经不太在意这个问题,尽管它当年曾狠狠地折磨过我,我笑道:“当年我外公不满我妈妈嫁给我爸爸,财产一大半给了我舅舅,后来他们好像吵得很厉害。我不太问家里的事,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前些年我妈妈遇到困难,是我舅舅借了她一大笔钱。他们的钱还有亲情都是糊涂账。钱是真的,感情也不一定是假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更重要罢了。”
他不忍地看着我,我也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厌倦。
“那你和这个阿姨……保姆?”大概怕我细想,他赶紧转移这个话题。
“我出生时我妈妈和家里关系最冷淡,有几年根本不来往,她倒是来看过我妈妈几回,我有印象。我们没有机会接触,有的话她应该对我不错。她老实,念情分,不多嘴,喜欢小孩子。是个……看了不会烦的人。安安静静的。后来我妈妈说,外公最后选这么个人也挺好。她离过婚,有个女儿,虽然联系不多,还是和我舅舅妈妈商量能不能把外公留给她的养老房子给女儿。”
“这不是她的财产?”
“她老实。也可能是慎重。”
“那你舅舅和妈妈?”
“还没决定。毕竟我舅舅也准备给她养老。如果是舅舅尽了赡养义务,她的财产给女儿虽然合法,却也不太公平。”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他连忙接起来,轻松愉快地和对面说正在早读,读了什么,早上吃了什么,又心疼对方马上要连续夜班,嘱咐了很多话才挂断。
看来他妈妈临时加了夜班,打电话通知他。我的心情正要上扬,突然想起篮球队马上就要开始预赛,队长抽签运不好,抽了个全是劲敌的死亡小组,第一战就碰到死对头。他就算有时间也要跟着忙,而我当然也不希望队长和那些队员的心血白费,想跟着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这几天我们恐怕没有私人时间。
“你真宠你妈妈。”我心里失落,随口说,“你什么都由着她,太没底线,才让她越来越依靠你,最后自己不能独立,以为你也不能独立。”
“可是……”他烦恼道,“你不知道有些病人多难缠,我就看到过绝症的人冲她发脾气,故意为难她,骂她。她从来不跟那些人生气,反而告诉我他们只是怕死,怕一个人……等死。你说她这种性格,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我不体谅她谁体谅她?”
“也是。”我点点头,又说:“如果做私护呢?你妈妈做事认真,有耐心,应该很多人愿意雇佣吧?价钱也不会低。”
“别提了,提起来我就来气。”他气鼓鼓的,“她以前倒是想过,他们离婚后她本来想改做私护,结果遇到一家傻逼,从老到小全是傻逼,脑子里只有几套房子,儿女争来争去,也不知怎么看她年轻漂亮,说她想勾引病床上的老头分财产——那老头大概也有点这个意思?这件事把她气得根本不想再接私活。当时我真想找人把他们家挨个揍一遍。”
“你当时还上小学吧?”
“对啊,打不过,要是现在……”他的拳头对着手掌啪啪地打下去,“哼。我就带着队长再找几个初中好朋友,哼哼。”
“你以前经常打架?”
“谁打架。我可是守法良民。我年年优秀生。最多帮人打过呗,还不能让我妈知道。”
“呵呵。”
“我错了。”他立刻高举双手投降。
我放过他,继续问:“以前你说你妈妈要全部调成白班,怎么没下文?”
“医院太忙,护工人手不够。可能也怕给我太大压力。不过高三以后她肯定要全白班的。”他惆怅地看着天花板,“到时候……”
他没有继续说。
到时候……我也不敢继续想。
“你也别总想着气你妈,你大了,有时也要学学哄你妈,她做生意看着风光,在外面是要整天给人陪笑脸的。”他反而开始教训我。
我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指了指他的书包,他乖乖拿出错题本,故意毕恭毕敬,端端正正递给我。
我想碰他的手,他吓得缩回去,错题本掉在桌上,他低声警告:“别闹。”
我低头,用手指比了个“1”。
他的手放在桌子上,不安地移动着,最后用小指轻轻地挠了挠我的小指。
痒。
我们没有看对方,低头笑着,小指渐渐勾在一起,拉了拉。
那一秒我们谁也没说话,却好像约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