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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回家,意识一片空白,只想那两个小孩能一起弹他们的钢琴,让我从昏沉混沌、毫无凭依的茫然里抽身。我强迫自己听院子里闹哄哄的叫声,他们把一个白泡沫做的尸体套上一套艳丽衣服,吊在阳台,摄影师正借着月色灯光拍诡异的悬尸和每个演员刻意恐惧的脸。
我过去帮忙,毫不犹豫,跟在摄影师和两个班长身后乱忙一气,有个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带着比凶杀还要巨大的悬疑逼近我,我只想赶紧逃走。
就这样一直忙到深夜,他们还要赶进度,我打断道:“效率太低,不如好好睡一觉,明天早点开工。有了今天的经验,明天应该更顺利。”
我的话像瞌睡虫,他们立刻开始打呵欠,我见他们一个个困得头都抬不起来,飞快安排他们进客房,拿可以放在地毯上的被褥,等他们全睡了,我却不见半点萎靡,奇怪地兴奋着。
我不得不开始想他,想他的眼神和动作,想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
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总是逃避,我又太过纵容他。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又翻了个身,盯着黑黝黝的天花板,像他那样长长地吸气。我翻来覆去,身体明明劳累,却难以入睡。我几乎想要去抽屉翻我的安眠药。
我很久没吃那东西了。
自从他莫名地拉我去他家,自从他突然把他的衣服抛给我,自从他开始每天陪着我。
我不再失眠,不再每天反复想着我的妈妈和我的家庭,不再想活着如何和如何死去,当然更不会想如何诱导他杀我、如何造他的谣、如何坑害他。他几乎填满了我的生活,我要留心他的功课,要和他挤出时间说话,要按他的吩咐打篮球,要和不同的人一起活动,要做很多我从来不想去做的事。
我至今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说什么我都照做不误,我多思多虑,别人说什么都要前思后想,对他却不假思索地信任着。
我信任的究竟是他波光潋滟的样子,还是他在站台上拉住我的那只手?
或者我只是单纯喜欢他笑的样子,他笑的时候,我就忘记许多东西,忘记那条常常让我空虚的黑暗街道。
我拿起手机,在班级群找到他的微信号,看着那毫无特色的头像。
我想和他说句话,想问他今天晚上的事,想听听他的声音。
但我知道他的手机未必在他手中,就在此时此刻,也许他的妈妈正趁着儿子入睡,翻看他的朋友圈,翻看班级聊天群,翻看他们建的活动群,我突然明白了他说的“自由”。以前我只把这种自由当成母亲的冷漠和疏远。
我的头越来越沉,还是睡不着,我开始使用一些机械的入睡技巧,数绵羊、按照字母顺序背单词表、想无关的人和事,我想到篮球队。这周我去了四天,他去了四天,有一天我们错开了。他现在越来越不愿接近我,只远远地看队长训斥我,队长的性子比他更急,一旦混熟了,看一个动作不对就发火,隔着半个场地也要叫着我的名字大声纠正。起初我被训得很没面子,没两天也就麻木了,反正在场所有队员的名字同样被反复叫、反复骂。
有时他会凑到我身边又是抢球又是戏弄,他技术好,我跟不上他的动作,像个陀螺被他耍得团团转,只能咬着牙继续练,周五那天我问队长:“我什么时候能和他不相上下?”
“他练十年,你练十天,你说什么时候?你不是学霸吗?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队长说。
我顿时沉下脸,不是因为队长的话,而是他正伸着耳朵偷听,一脸得意。
想到他嘴角含笑的样子,我把手探到地毯上,摸着篮球。最近这个东西不是在我脚边就是在我手边,妈妈很不习惯,那男人每次多看几眼,两个小孩眼巴巴瞅着,不敢碰。
我开始想运球的动作,想起队长夸过的也是他最擅长的体前变向和带球过人,篮球拍打在木地板上,哐哐的声音也能催眠,我终于有了睡意,却睡不稳,头开始疼,脑子里又是摄影师的叫喊,又是篮球在拍地,好像还有他妈妈的高跟鞋踩着楼梯。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敲门声,还有推门声。
我应该还在梦里,梦着六七年前的事,那时我住在我出生的那个家,不是别墅,是高档小区的越层居室,放学回家我常常在外面闲逛,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锁自己的房门。我爸爸最恨我锁门,他会把门踹开,把锁弄坏,醉醺醺气冲冲走进我的房间抓住我,骂我和妈妈一样看不起他。
来到妈妈家后,我不声不响,尽量不打扰她的生活。我不是没有闯入者的自觉。我没想过让她为难。
但我也会情绪失控。一次保姆未经允许进我的房间,我大发雷霆;还有一次两个小孩不知我在屋里看书,玩捉迷藏的时候溜了进来,我厉声呵斥。从此没人敢进我的房间,保姆只在我在的时候敲门,得到允许才进来打扫。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只落败的野兽,声嘶力竭地霸占最后的立足之地。谁也别想进我的房间,我的心里,除了他。
真奇怪,一开始他明明只是一团阴影,是个暴徒,是我憎恨的对象,却以最自然的方式站在我的心里,进入我的房间,像另一个主人。
我好像闻到了他的气味,他每天穿他妈妈刚晒完的衣服,阳光味和香味混在一起,我还听到了他的呼吸声,他靠近我不是生气就是紧张,总带一点急促的气音。
他似乎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闻到他呼吸的味道。
我很想睁开眼睛和他打招呼,但我太累了,一整个晚上我没睡上几分钟,我动也不能动,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他在看我吗?为什么看这么久?
我常常看着他,是否可以认为,他也常常看着我?
他在我眼中波光潋滟,我在他眼中是什么样子?
我听到他长长的吸气声。
接下来,一个又暖又软的东西落在我的脸颊上。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脸上贴着的不是手指,不是手掌,而是……他的嘴唇。
轻的不能再轻的触感,他鼻端呼出的气息比嘴唇更重。
我想我完全醒了,现在我可以动,但我不敢动,不敢呼吸,不敢睁开眼睛,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才不会露出一点点惊骇的端倪,才能把狂风般席卷的情绪按回心脏。
他……亲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