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月华殿。
“跪下!”一道怒吼响彻大殿。
一身深蓝色素面锦袍长身玉立的男子手指在衣袍初停顿一瞬,没有半分犹豫地将衣袍一掀,直直跪了下去。
高台之上的神帝似是还不解气,一指在空中凌空划出一道冒着电光的长鞭,“啪”的一声脆响,朝着他后背抽去。
长鞭打在他挺直的脊骨上,锦袍裂开一道长口,温热的鲜血染红裂口,但他一动不动看着前方。
“宁樾,那日众仙家都看着呢,你就敢和你父皇动手,真是反了!”神帝怒视着他,头上青筋爆出。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宁樾抬头看着他,牵动嘴角一笑,吐出几个字:“清者自清。”
神帝看着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宁樾抬眸幽幽道:“酆都定下的规定神帝莫不是忘了,六界间不许私斗,当年你和我母神联姻不就是为的两界和平吗?”他自嘲一笑:“我真应该早点看出父皇绝不是满足于现状的人,你那神界的优越感不会让你满意于这六界太平……”
他话没说完,神帝火冒三丈地扬手抽了他一巴掌:“逆子!”a
宁樾毫不在意地扭过头直直盯着他:“如果我猜的不错,你应当是从母神那里偷到了魔界的大阵图吧,攻下魔界主城后母神想带着宁瑈走,是你杀了她吧,又给宁瑈下毒……”
“一派胡言!”神帝闪身到他面前,抬手有是一巴掌,却难掩目光中的心虚。
宁樾看着他一笑,槐江山中走了一遭,他总算是将神族历代掌权者看清楚了,小时候怎就没发现那个和自己母神相敬如宾的父皇存了这样一份心思。
他冷笑着,只觉得人心难测,但现在他要做的是和他谈下条件:“父皇别以为能瞒过一切,我大可以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让他们看看口中仁慈博爱,夫妻琴瑟和鸣的神帝究竟是怎样的。”
“你把解药给我,这件事作罢。”他并没有打算就这么算了,母神和舅父的事他不会和他作罢,但是眼下他要拿到宁瑈的解药。
真是好算计,用给宁瑈下毒这招来牵制他。
他盯着来回踱步的神帝,就见他忽然转头看向他:“你真以为我在乎吗,如今那酆都公主刚上任,你觉得就一小姑娘能管这些吗?”
他有些好笑道:“想要宁瑈活命?可以啊,那你担上那迕逆犯上的罪名。”
他话一出,宁樾抬头看着他,眼底最后一丝希冀也被消磨的干干净净。疏浅那边想必也是忙不过来,他何必因为这些事再给她添堵。
虎毒尚不食子,这世间都是什么理。让他担上这个罪名完完全全是想要他的命。
“犹豫了?那宁瑈……”神帝笑着看着他,想看看自己这位一身正气的儿子会如何抉择。
“好。”他盯着他没有迟疑,事关宁瑈他不敢赌,这回信他,若是他说的这些不作数,死他都会拉着他一块。
“来人,把他押进神界大牢。”似是怕他反悔般,神帝灵力聚在指尖,拿出一对冰晶手铐注入灵力,唰的一下扣在他手腕上。
宁樾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一瞬失神,手上那副透着丝丝凉意的手铐令他一阵恶寒,怎会有父亲为了利益甚至干得出弑亲这种事情。
神帝看着他被带走的身影,长舒一口气。他这个儿子年幼即自请领兵,平定魔物祸乱。历天劫,飞升上神比他足足快了一千多年,再到人们称颂的战神……平心而论,论武力,他恐怕已不是他的对手。
他神情越发幽深,若不是给宁瑈下毒来牵制他,恐怕他都不知该如何对付他了……想到这里,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这六界间最不值得的就是情之一字,任何情都毫无价值。
他曾以为宁樾身上再怎么说也淌着他一半的血,会有些皇族历代的性格。怎料他半分都不像他,跟他娘一个样子……
在宁樾儿时他曾绕过神后旁敲侧击道要壮大神族,吞并弱小的地界……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穿着月白浸泡的小公子看着他一本正经地用还未褪去稚气的奶音说:“父皇,这是不对的。六界万家,共处才是正道……”
想到这里,他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大殿出神………宁樾啊宁樾,高堂之上无儿女情长,终是太良善了。
至于宁瑈……他想起那个爱拿着百花研制香料的小姑娘,脸颊总是挂着笑容。少女甜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父皇父皇,你尝一个嘛……父皇父皇,你试试我调的这个,安神的哟……”片段在脑海中闪过,不知怎的有些心烦意乱。
他抬手摁了摁眉心,罢了,反正他没想过要这个女儿的命,用来牵制宁樾而已。那味毒药服下五次解药后便能解毒,届时他会放过她,前提是她得安分。
金色余晖洒进大殿,琉璃瓦华光流转。玉石柱上金龙盘旋,雕刻栩栩如生。神帝看着这一切,脑海时不时浮现出酆都大殿的样子……他不明白,人人都渴望权利,明明他攻下魔界再吞并几界便能重振神界,取代酆都。可她和她的儿女都不赞成他,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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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宫花园中,四季不败的鲜花盛放,彩蝶舞动。鎏金凤织长裙在玉石板小道上拖了一路,华丽的鎏金底色在阳光下越发耀眼,但不及女子耀眼万分。
兰妃满头的珠钗轻摇,发出铃铛般脆响。元祉搀扶着她,元容与也跟在她身旁缓缓走着。身后一大群仙女离得远远的,低着头尾随其后。
她容颜宛如画中人,柳叶眉微微上挑,一双眼眸秋波流转,带着浑然天成的娇媚,唇如点珠,一开一阖道:“母神帮你们走到这一步,剩下的路就靠你们自己了。”
“宁樾太子之位被废,你们父皇必定从你二人中选出新太子……但是无论是你们俩谁,你们兄弟二人不可反目,合作才是共赢之道。”
她兰花指捻着绣着山水的团扇,垂下的流苏抚过冰晶水镯,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忽然想到什么道:“宁樾虽然被押下了大牢,但是他必须除掉,留着便是后患无穷。你们兄弟二人想个办法……宁樾不可留。”
扶着她的元祉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元容与微微皱起眉头,沉默地跟了一路。
眼前兰花开的正好,兰妃轻轻用手摸了摸娇嫩的花瓣,笑着道:“我最喜爱兰花,典雅不张扬,虽历经风雨,但也成了人们口中的雍容华贵。”
她顿了顿,头上珠帘轻晃:“你们也要懂得敛去锋芒,我知道你们从小活在宁樾的阴影下,但是现在他堂堂太子不也是那样的下场吗,谁能走到最后还是未知呢。”想到这里,她美艳的脸上笑容更甚。
元祉看着她,目光幽深,半晌才玩味开口道:“母神,我有个办法。”
他神情莫测地看着兰妃,一抹阴险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我在槐江山中见到了封印恶灵的地方,找人动动手脚,他宁樾百口莫辩。”
兰妃抚着兰花的白皙的手指忽然一顿,蔚蓝色的花瓣被折出一道青痕。珠钗轻摇,珠玉声响,她回头打量着元祉:“小祉,你这话何意啊?”
元祉看着她,无辜似的扯了扯嘴角:“恶灵屠戮六界,人们苦不堪言,酆都大帝以身死的代价封印恶灵。但恶灵突破封印的时间似乎提前了?用这件事污蔑他,这六界和酆都都不会放过他……”
他悄悄揣摩着兰妃的神色,就见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看他,俏丽的面容添上一抹喜色,欣慰道:“小祉聪明啊,就按你说的做吧。”
“好,母神放心,我亲自布置。”他看向兰妃,又迅速垂眸掩下眼中神色。
“清允,你们在此地啊。”熟悉的声音传来,兰妃脸色瞬间一变,柔柔笑道:“陛下。”
神帝笑着缓步而来,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单独和神后说些话。”
侍女们大气不敢出,屈身离开,元祉看了眼元容与,扯了一把他的袖子跟着出去。
“陛下何事啊?”她声音娇柔悦耳,一把扶上神帝的手臂。
神帝看着满园的花心情舒畅,笑着搂住她纤细的腰肢:“没事,就是来给你说声立太子的事。”
兰妃一顿,转而盈盈笑道:“陛下这么着急啊?”
“神族不可无太子,我打算立容与。”
兰妃一听,眼底笑意浓浓,还是面上端着一副不露声色:“听凭陛下的。”
神帝忽然想到什么:“清允啊,宁瑈那孩子没做错什么,你把解药给我吧。”
兰妃看着他,挤出来一个笑容:“好。”荧光四起,一瓶小小的解药出现在她掌心,她将药瓶递了过去。
神帝意味不明地打量她两眼,接下了药瓶,就听到兰妃柔柔道:“宁樾呢,他那天都猜到真相,必定不会放过我们……”
说罢她将头斜斜倚在神帝肩上,有几分害怕般缩在他怀里。
神帝沉默片刻:“是啊,我没想好如何……”
兰妃紧握住他的手,蹭了蹭道:“陛下,宁樾那孩子也为神界鞍前马后的,但今后留着恐怕真是神族一大隐患……”
神帝沉默着没说话,她继续道:“依妾身之见,要不留他一命,但是对我们没有威胁就行。”
一阵沉默后,神帝执着她的手,沿着玉石小道走去,他沉着声道:“那我断了他的筋脉,封掉内力,也算绝了后患了……”
兰妃听他这么一说,嘴角微微勾起,柔声道:“陛下仁慈,宁樾他犯上作乱,您都不愿取他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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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漆黑的牢狱中,火光映亮了粗壮锁链,泛出森森幽光。两根粗壮的锁链穿透宁樾的肩胛骨,近乎墨色的血迹凝固在肩头。
他四肢都被铁链锁住,跪在地上,裸露的上身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就像是洁白无瑕的美玉被人胡乱刻花了。
寂静中,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几名站在门口的天兵微微疑心,不约而同握上了腰间的剑。毕竟牢里关的这位非同一般,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握着剑,有些迟疑地向前踱步,这几日陆陆续续有这位先太子的旧部前来劫狱,奈何神帝布下的阵法太过强悍,至今无人成功。
他们心中幽幽叹了口气,如今六界皆知太子宁樾犯上作乱被押入大牢,但是因着他曾经累累战功挣来的声誉,六界间替他不平的人大有人在。
就包括他曾经所统帅的神军,在无人指挥的情况下,夜袭大牢,引得神帝震怒,全部革职处理,大殿上下无不震惊。
他们严阵以待,就见黑暗中火焰映红了金丝长袍,一人款款而来,正是神帝。几人吓得一哆嗦,齐刷刷跪地:“参见陛下。”
神帝目光扫了一眼他们,径直朝前走去。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狱被他手中的光照亮,他看着跪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宁樾,朝他走近了两步。
“宁樾。”
宁樾微微阖上的眼皮颤了颤睁开,脸色白的吓人,沾着几滴血,显出一份诡异的美感。
他盯着神帝,声音沙哑道:“宁瑈如何了?你最好是履行承诺。”
昏暗灯光中,神帝的神情不太真切:“服了解药,她睡了。”
似是酝酿了很久,他缓缓道:“宁樾,我很惜才,况且你是我亲生骨肉。你要是和我一起拿下这六界,必能重振神族威风,将来传位于你,你便是一统六界的大帝。”
他对自己的这番说辞十分满意,没有人不为荣华富贵心动。之所以还想劝一劝宁樾,是因为他实在是不愿断掉宁樾这一左膀右臂,他统军这么多年,恐怕军心向着的早就是他了。
宁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缓缓抬起眼皮扫过他不太清楚的面容,铁链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你爱慕权贵不代表这天下人都是这般,如果你是为了劝我来的,那就请回。”寒意掠过,伤口一阵刺痛,他微微蹙了蹙眉头。
神帝看着他极其不解,冲上前去一把握住穿透肩胛骨的铁索,往前一拉怒道:“神族统率六界千年,你不知那时何其风光,而今日呢,不光酆都,连魔界都能压上一头,简直是奇耻大辱。”
铁链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肩胛骨似被剜去般疼痛。宁樾双眉紧蹙,有一种让人不敢触摸的破碎感,他强忍着疼痛,不在意地嘲讽一笑:“你知道什么人最可悲吗?”
“活在过去的人。”
这句话仿佛刺到他某个痛点,他将抓着的锁链猛的一推,啪的一声脆响,宁樾被他猛撞在墙上,一声闷哼。愈合不久的伤口又被猛的撕裂开来,鲜血一丝丝渗了出来。
神帝一步冲到他面前,怒目圆睁:“既然这样,那就留不得了。”
他想起兰妃给他说的,全身内力凝聚于掌上,一阵劲风疾起,猛地拍上宁樾的内丹处,却又恰如其分的收住了。
细微的一声碎裂声在黑夜绽放,宁樾一口血呕出来,直直倒在地上。
他能感觉内丹一丝丝碎裂,却又不至于灰飞烟灭,全身筋脉在一寸一寸被剥离,绵密的针扎进筋骨,喉咙一阵腥甜。
神帝看着倒在地上冒着冷汗的宁樾,终是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朝着大牢外的光亮之处走去。
宁樾倒在地上,眉头紧紧拧住,疼痛淹没了他,只有一丝清醒的意识告诉他,神帝这是顾忌声誉不想杀他,却又忌惮他要他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
内丹处仿佛被撕裂了无数道口子,细微灵力拂过伤口缓缓愈合,却又裂开了新的口子。那种疼痛无法言喻,宁樾只觉得全身上下似是被妖兽撕咬般四分五裂,偏偏还是清醒着的痛……
神族太子宁樾被押下狱废除太子之位的事在六界不胫而走,六界皇室中或多或少知道些内情却不敢吭一声,但是平民百姓不同。
这一消息一传出来时,几界间曾受过宁樾庇护的百姓们纷纷上街打抱不平,他们哪知这其中勾心斗角,哪管那皇位之上是谁,他们只在乎那个真正为他们谋了福祉的人。
神族皇室人心惶惶,百姓声势浩大,势要替宁樾讨个说法,大殿之上,琉璃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元祉匆匆步入大殿,微微欠身:“父皇,儿臣已经办妥了。”
神帝略显疲惫的眼神中终于焕发一点光彩,他点了点头,一丝赞许的笑容挂在嘴边:“好。”
翌日,一条消息在六界引起轩然大波,神族太子宁樾在槐江山秘境中为了一己私利私放恶灵,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神帝替酆都新帝正法,押下大狱。
这消息一出,六界顿时炸开了锅,大多数民众怎么也不肯相信,只认为这是神帝来堵住悠悠众口的法子。
直到神界的留影石传遍了六界的大街小巷,人们清晰地看见了那位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使着玄天神剑破开了封印着恶灵的层层冰面,群众一片哗然。
那些打抱不平势要讨个公道的声音瞬间淹没于无尽的谩骂声中,人们带着对恶灵的怨气将宁樾一并打在耻辱柱上,过往的辉煌一并淹没于尘埃,悠悠众口皆是要六界共审这一罪人,给无数灰飞烟灭的人们一个交代。